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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2頁

作者︰亦舒

「因為我不知道你的車子就泊在附近。」我說。

「你喜歡我?」她問,問得真突然。女人到底是女人,再聰明的還是忘不了這種話。

「我不喜歡你,」我說︰「所以我才跟了你來這里,因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

她仰頭大笑,那種神情,就是詩人說的一朵花,盛放的花,最一朵花。

她收斂了笑,正容說︰「我喜歡你這種男孩子。」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你從那里來?」她問。

「英國。」

「念什麼?」

「法科。」

「民營還是上庭?」她好內行。

「民營。」我問︰「你呢?你丈夫呢?」

「我沒有丈夫,我從來沒有結過婚。」她說︰「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她看看我。

我搖搖頭,「我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是沒說話的題材。」

她溫柔的說︰「那麼不要說話。」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

她問︰「你寂寞嗎?」

我微笑。為什麼有這許多人問這麼多的問題?為什麼?寂寞與不寂寞,不過是數十年間的事,有什麼關系?什麼關系?

「你是孩子,你不懂。」她還是溫和的說。

我笑得很勉強,我說︰「你認識很多孩子,我是比較特別的,相信我,我懂。」

她看著我,頭微微地側著,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若在晨間,不要喝酒,穿一件清秀的裙子,她可以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我掏出鈔票,放桌子上,她要付,我用眼楮瞪她。

她柔弱的抗議︰「我比你大嘛!」

「大你的鬼!」我替她收拾桌子上的打火機香煙,拖起她就走。

她的手是冷的,糯的,汗濕的。

出了咖啡廳的門口,她說要去拿她的事子,我說︰「坐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她略為驚異了一下,就跟了我去。在停車場,我找到了我父親的白色勞斯萊斯跑車,替她開門。

她扶著門,凝視車牌,凝視我,「你是李某人的兒子?」

我不響。

她笑,「真巧,遇上了,怎麼會在那種酒吧遇見你?」

我說︰「因為你也泡在那種酒吧里,而且天天去。」

我扶她上車,她輕輕的擋開我,她輕輕的說︰「慢著,我先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一切都是輕輕的,于是我問︰「什麼事?」

「我跟你父親有來往,」她仍然很平靜,「那輛蜘蛛是他送的。」

我心里怔了一怔,卻笑道︰「不能怪他,他出手是不夠闊綽。上車吧,愛去哪里?」

「你沒听清楚?」她問。

停車場里有風,把她那身薄薄的衣服吹得貼在身體上,一個可愛而悲哀的女人。我父親與我有什麼關系呢?我與他唯一相同的一點,就是他寂寞,我也寂寞,誰不寂寞?

我捧起她的臉,我吻了她的唇,她太輕柔了,多久沒有抱住一個如此輕柔的身體了?多久了?我的記憶只是粗糙的金發與汗臭。

我把她抱得這麼緊,這麼緊,把她的頭埋在我胸前,我胸前。

棒了很久,我說︰「上車吧。」

她上了車。我開動車子。她的頭發隨風揚起,我一只手放在她頸子後面。

這麼細膩的一個女人,除了做這一行,也沒有什麼可做。

「你住哪里?」我問她。

她反問︰「你住在家里?」

我問︰「你要去我家?你有沒有上過我家?家里沒人,妹妹絕對沒這麼早回來。」

她毅然說︰「去你家。」

「好,」我說。

我開車是飛快的,朋友們濫用成語,說是義無反顧。

開回家要廿五分鐘,我一直只用一只手,吸煙,她幫我點姻,我的手始終在她頸子上。有時候我看她的側臉,只是一種沒有喜怒哀樂的溫柔。

到了家,我看表,兩點卅分,燈火通明。

我停了車,說︰「又是通宵舞會。」

我把她扶出車,她有點猶疑。

我向她微笑。「是我妹妹與一個洋小子。」

我大力敲門,門根本沒鎖,我推進去,一手拉著她。

妹妹在廳堂打電話,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整個背露在外頭,火辣辣的紅,那洋小子一只手就在她背部模來模去。妹妹見到了我,飛一個吻,我走過去,把那毛茸茸的手拉開,大聲的說︰「快點散!吵死人,叫他們快走!」

妹妹一邊听電話,一邊點著頭。

我帶看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才松了一口氣。

她坐在我床沿,微笑,一種很端莊的微笑,彷佛什麼都明白了,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妹妹,這樣的我。

我月兌外套,解領帶,除襯衫,到浴室去洗臉,用毛巾擦干,然後倒在床上。

床很小,不過是張軍人床。

她仍然坐著,很端莊的坐著,打量看我的房間。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車子,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大學,最好的睡房。

我看著天花板。

就算是我身邊這個女人,也是最好的吧?

她照我的口氣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她在微笑,應該是職業性的了,卻出乎意料的清新。

我坦白的說︰「我喜歡看你!我要你睡在這里,天亮才走。」

樓下的音樂停止了。

她點點頭。

她說︰「我淋一個浴。」

我開抽屜拿兩條新毛巾給她。她笑說︰「用你的毛巾可以了。」

她進了浴室,我看見她的皮包放在地上,我從口袋里拿出一疊大鈔,數了數,只十張,全數塞在那只銀色的小皮包里,合上,放在原來的地方。

這不是侮辱,人要吃飯,吃老子的飯也不容易,何況是她。我抽著煙等她,她很快,馬上出來了,裹著我那一條棕色大毛巾,那個P剛剛在胸前。

我笑,「輪到我了。」

她拉住我,「我不要你洗澡。」她輕聲說。

我看著她,她的頭發有點濕,幾絡垂了下來,忽然有一種媚態,我替她擦干了肩膀上的水點,一邊說︰「不洗澡怎麼行?出來了一天,臭了。」

「抱一抱我。」她說。

我抱住她。

「請緊一點。」

我把她擁在胸前。

然後妹妹就大聲敲門︰「哥哥,哥哥!」

我沒有放開她,高聲的問︰「什麼事?」

「爸爸長途電話,听不听?听我就接給你!」

「有什麼話?」

「不知道。」

「接過來好了。」我嚷。

我拿起話筒,父親的聲音傳過來,「兒子嗎?好嗎?」

「好。」我說︰「什麼都好。」

「錢用光了沒有?向劉律師去要,我隔三天就回來,別玩瘋了,開車當心。」

「是。」

「沒有什麼特別事吧?」

「沒有。」我說。

「再見,兒子。」他很快樂似的。

「再見,爸爸。」我掛了電話。

是的,我擁著個半果的女人,說不定他還抱著個全果的女人呢。

我輕問身邊的女人︰「你叫什麼名字?」

「玫瑰。」

「我叫家明。」

「我知道。」她說,「你父親常提起你。」

我說︰「你倒是與他很熟。」

她翻過身來。

我說︰「我想跟你睡覺。」

「你以為我來干嘛?」她問︰「跟你聊天?姊弟關系?」

她有一個美麗的身體。

但是她卻說︰「家明,你是一個美麗的孩子。」

我說︰「我不是一個孩子,假如我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老了。」

「胡說。你沒有老,你不會老的。」

她微笑。她的微笑,我說過一千次,真是美麗。

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沒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條手臂壓得牢牢的。

臨睡之前,玫瑰又問我︰「你寂寞嗎?」

我記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沒有走。

我們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只要有一間漂亮的房間,只要有夠厚的窗廉,只要有空氣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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