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么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么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白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罢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饼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