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要到小溪畔去打鱼,她说。
在这里,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亲手煮,劳动起来,特别有存在感,我觉得永正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呼吸著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事上的斗争,你虞我诈,我发觉上帝创造万物,各有美姿,只除了人。或者太偏激了,孩子们还是美丽的。
在第三天,永正问我闷不闷。
我老老实实说不闷。八默半上床,早上四点多起来,晨曦伴我安排早餐,炉火融融,春天的空气如水晶,我不闷,但我遭男友遗弃,心情无法不苦如黄连。
她说:“想想这些山脉,几百万年矗立在这里,历经风霜变幻。我们算什么呢,你也不必为一些小事介怀。住在城市中久了,自我中心的毛病越来越深,每个人都把自身者成一尊佛似的,这是不对的。在这里我安慰自己:教授不给我好分数不要紧,河流爱我,树林爱我。外头那些成熟的杉木,每株都超过三百年寿命,你知道吗?”
但永正是个得道的人,一下子就有领悟,她当然看得比我透彻。
我伸伸双腿,不出声。
永正找藉口安慰我,我感激。
走了三年呢,忽然把我撇下,这种伤害很难看得开,我已经够风度的了。
“来,我准你听录音机。”永正说。
我意外的惊喜,“真的?”
“当然,凡事不要勉强。”她笑,“你还未习惯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
我听的是怨曲。
女歌手微带鼻音,满月复心事,却又只敢泄漏一点点的怨意,叙述她在街角碰到旧情人的经过──
好吗,有什么新闻?你还是那么英俊,一些儿也没变,那段罗漫史进展如何?打那时就没有见过你,啊,多谢你帮手,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我还是一样(当然你无法知道,我还如此爱你)。我有没有闷著你?真的没有新闻?
我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把录音机扔到床底下,不再聆听。
永正告诉我,这间木屋,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女明星,她每拍完一部戏,就来这里冥想。
“她现在呢?”
“赚了大钱,此刻她冥想的地点是尼泊尔山麓。”
我鼻子闻到肉香味,这几天我们一直吃素及腥,我精神一振。
“煮下了什么?”
“一锅洋芋牛肉炖红萝卜。”
“牛肉是你带来的?”
“正是。”
我欢呼。在山野中,特别会得充满感激,不比在城里,一切来得太易,什么都不觉稀奇。
我们站在窗前,预测明天的天气。
“你看天上的红云,也许会下雨。”
“这里也会下雨?”
“比城里下雨可怕得多了,天彷佛会随时摄下来,闪电有几十米长,叫你懂得大自然的力量。”
哗。
“吃吧。”永正说。
我怀疑的问:“这里的水电是怎么接过来的?”
“离这里约十公里有一印第安现代部落,且有森林管理组,他们甚至有直升机,我们
还是很安全的。”永正笑。
我放下心来,“永正,你可以冒充印第安女郎。”
“是吗?”她微笑。
永正的风姿是特殊的,其他爱流浪的女郎多数大肆宣扬她们的浪漫:戴大耳环、披散头发、晒得棕黑,嫁洋人,穿宽身衣裳,足踏凉鞋。永正不。永正仍然是斯文的淑女,正统的高材生,将来随时可以投入社会服务,成为要员。那日我们如常早早上床。
我是听到敲门声而惊醒的。
一睁开眼睛,看到永正已取饼上了镗的枪。
她真是警觉。
她走到大门前,“谁?”她大声问。
这时天空中打了一个响雷,忽啦啦地,几乎震痛我们的耳膜。
“路人!迷途!”外头的声音是属于男人所有。
“附近有管理员的宿舍,你请到那里去,这裹不方便收留你。”永正在门里答。
“在什么地方?我既饿且渴,我不是坏人。”
“在十数公里外。”
“让我吃点东西,我实在走不动了。”
永正看看我。我也知道放一个大汉进来,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我说:“听他声音,真的彷佛很累,给他一杯水。”
“什么时候了?”永正问我。
“清晨四时。”
天上霹雳不绝,忽然又落下滂沱大雨,那雨声似万马奔腾,叫这个又累又饿的人多走十余公里,实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小洪水就可能引起危险。
“罢罢罢。”永正到底慈悲为怀,她打开大门。
门才打开,那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夹看风与雨水,连我们两人都喷湿,我们三人合力,才重新用力把门推上闩好。
这场雨真的非同小可。
我们松著气打量不速之客。
虽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一个人相由心生,到底可以从五官略得三,他不是坏人。
在这么狠狈憔悴的情况下,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尤其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叫人一见难忘。
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月兑。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