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赶至,气急败坏的说:“太太,你在这里!”
太太。我大大失望,原来名花经已有主。自然,如我觉得她动人,其他男人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我问:“车子在楼下?”
司机满头大汗,“是。”
“来,我替你扶她下去。”
女郎并不重,我索性打横抱起她,急步走下楼去。这是最可爱的一堆泥:烂醉如泥。
她身上并没有太重的酒味。
司机打开车门,我把她放在后座,轻轻替她拨开头发,然后再关上门。
“谢谢你,先生。”司机感激的说。
他把豪华黑色大轿车开走。
这种故事在大都会中也并不罕见。
她虽然结了婚,生活得十分丰裕,但却不快乐。
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快乐,是很艰苦的工程。
因为长得美的缘故,她们总想得到多一点,是以特别不容易满足。嫁人要嫁得好,工作上又想过人一等,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迁就,不知不觉间,一蹉跎,年岁是不留情的,憔悴下来,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种例子见多了,才觉得做一个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
我在路上颇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套句陈腔滥调,她是“谜一般的女人”。
总有办法查到她是谁。
以后的一段日子,雨水很多,总是下雨。特别多异性叫我管接管送。女人是水做的,混在雨中,化为一堆,那不行,我乐意充护花。
她们都不喝酒,一部份尚认为淑女只应喝橘子汁。另一些较为豪放的也止于啤酒。能够喝烈酒的,多数为交际应酬而练得好酒量,喝酒也成为种手段,不会平白喝醉。
酒这种东西真是。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曾经一度,天天契得烂醉,开头是号淘大哭,随后便昏迷不醒,同样是醉,因是鲁男人,丑态百出,混身酒味,非常不堪。
醉了一阵,事情并无好转,渐渐忘记伤心事,继而戒了酒。此刻想转来,连为什么而醉都忘了,事后总觉不值,我不是无悔的人,太过自爱,不能堕落。
特别羡慕潇酒不羁,不顾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这个女郎,说躺下就躺下,没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决定正式过一种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别向往暂短流星般凄丽的悲剧。我不敢参予,但乐意观赏。
当我们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认识我,自然。
当时她坐在一桌绅士淑女间,盛装,仍然穿黑色,乌黑头发上束一绾铁石梳。
谁是她配偶呢?我张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边的人,你认识吗?”
她转头看。“我只认得右边第三个男士,他姓陆,是位牙医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陆医生还未结婚。”
转眼间,姓陆的牙医邀请她跳舞。我同女伴说:“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飞进洗手间去重整仪容,我则下舞池。
我向陆医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来,那媚态令人震汤,但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已经喝了许多。
“你好。”我说。
“你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如花枝乱颤,“记得你?记得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笑得这样,不禁愕然。
随即她悲哀的说:“你又会记得我吗?”
情绪转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过还不致倒在地上。
两度相逢,都是这个样子,我很惆怅,看样子要她记得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陆医生在我身后说:“她喝多了一点,我们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给他。
那女郎双目向前直视,充满泪光。她没有清醒,心中不知还有什么梦魇阻滞。
我依依不舍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还没有自女洗手间出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进去理妆,像进入侯门深似海。
终于她回来了,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光鲜。
我说:“我已经付了账,我们出去走走。”
因为我看到陆医生把她扶着送出去。
我急随在尾后。
还是那辆黑色的大事,司机认得我,朝我点点头。
司机看到她,连忙下车来扶,一边摇着头。
我说:“又醉了。”
陆医生不疑有他,以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说:“这样下去,我担保你迟早会醉死。”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我问。
陆医生冷笑一声,“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当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车子开走,不知后地,心中有份难以形容的凄凉。
陆医生朝我说再见,离去。
女伴问:“你们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说有空一道吃顿饭。”
我把她送回去。
笔事已渐渐有了轮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后,也就视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为酒徒。
她大约是爱他的吧,否则何不离开他,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紧,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男人会得把她接收过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这样憔悴。
我很怅惘,而雨还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谁家,不过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玩爱出锋头,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风流潇酒。
与他们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没有精神包袱,因此他们是快乐的人,这种志高气昂很快感染与他们接近的人,女孩子爱巴结公子哥儿,倒不是纯为了万恶的金钱,也许只是看腻了小职员的愁眉苦恼,满月复牢骚。追求快乐,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她嫁了他。之后发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笔账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么角色?贵妃醉酒的时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娇躯。高力士!多窝囊。
我笑起来,看看闹钟,已是清晨四时许,这种时刻很难再度入睡。
这几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开那度虚掩的铁闸,倒茶的阿伯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来看报纸。
面筋似的大雨倾盘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干干净净,难为了忽忽赶路的学子。
我立在窗口抽烟,房间很静,一颗心也很静,许久没有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跟野兽有什么分别?
就快三十岁的人了,女伴众多,内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边吸烟,多么浪漫,可惜不为人知。女孩子们也日渐粗心,看不见男人细致的一面。
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跳舞了。只渴望与一个知情识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畅谈一个夜晚,不必接吻拥抱,只图心灵交通。
每个人都有阴私的一面,不轻易露出来,但希望有知音人来自动发掘。
我手上戴着一只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并不那么显眼,跟那么多女伴出去,从来没人发现,整个晚上,她们所关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会不会戒掉抽烟这个恶习等等。
我听见自己呐喊!爱我,爱我本人,请像我母亲般爱我,不计条件。
然而这已是个条件世界。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了。
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冲下阴沟。
我独自踱下楼去吃简单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选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但我计较吃的环境,地方一定要干净,给我铺上台布,给我银的餐具,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不打算用十只手指抓食物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