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子,家里人等我结婚,已经有一段日子。
弟弟说:“立虹姐?大概是值得等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但是他一直喜欢这个未来嫂子。
本来立虹几乎每隔一个星期日就来我们家吃饭聊天,后来找到工作,周末就算有空,也推说要休息,倦得不得了。
不到半年母亲就说:“人人都做工,为什么立虹特别累?”
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十多个大学毕业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说明两年半后可获升级,但高一级的空缺只得三个,公司随得她们去拚个你死我活,看谁最肯卖命便给谁好处,摆明是个功名饵。
立虹全力以赴。
奇怪,在学校里她并不是甲等生,很懂生活情趣,大考只不过敷衍性温习一下,但求及格,没想到一出到社会就摆个战斗格出来,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
这两年半中,就算立虹出现在我家,也是心不在焉的。她看上去特别的憔悴,吃得很少。
妹妹说看到立虹姐这种修况,简直不敢找工做。
那个时候我还是同情立虹的,上了贼船,无法不做,同班一伙女孩子,人有升职的机会,独她落单,那种感觉是很难捱的,只好搏杀。
那一段时期我最寂寞。
几乎找不到立虹,看电影去应酬全是一个人,同学们纷纷宣布喜讯,我呢,有女朋友等于没有,许多人以为我们早已闹翻分手,其实立虹跟我仍有联络,只有大节日才会见到她:圣诞、过年、生日这些日子。
要不就是当她受了什么挫折,特别软弱的时候,也会约我出来契杯苦酒,诉一番苦。
我老是劝她不要做。
案亲自己有一盘小生意,很希望儿子与媳妇接手,但是立虹有一颗刚强的心,不会轻易屈服。
我渡过非人生活的两年。
前年过了春节,立虹就升为主任。
我请她喝香槟,她捧著酒杯真情“哈哈哈”的笑起来,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得到盟主霸权的高手那般踌躇志满,我看在眼内也不知是悲是喜。事业上小小成就,真的能够令她欢欣若狂?
下班后她约我到她写字楼去看她的新环境。
“这,是我以前坐的地方。”她说。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位于打字员后面,在老板的房门口,一叫就得进去。
我点点头,难怪她以前不肯让我到她办公室来。
她悄悄说:“此刻,还有八个人坐这种地方每日渡过八个半小时。”
她带我去看她升职后坐的地方。
像样得多了。四面有两公尺高的屏风,围成一小小空闲,有私人文件柜及电话。
我笑问:“可有女秘书?”
她说:“五个人合用一个。”
间隔内有一小小窗户,看到海景。
立虹兴奋的问:“好不好?”
“好,你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限量。”
她轻轻吻我一下。
我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有许多杂物及陈设,但是我给她的那帧照片没有摆出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没出声。
是一种虚荣心吧,促使立虹向上爬,谁愿意在角落头坐一辈子呢?反正是做,当然要把功夫做好。升级后她可以松日气了吧。
我们谈到婚事。
立虹有点支吾,她说:“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来,便直接踏入丈夫家。”
“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不不,完全不同。自己的家才是天堂,下班回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伸伸腿休息,没有亲戚叫我去喝喜酒,不用过节,没有任何繁文褥节,你说多好。”
我听了并不为意。
我太托大,三个月后,她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搬出来住。
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分期付数,找了朋友替她装修,弄得十分考究。
我觉得不妥。怎么?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来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这样说,我只得这么信。
她肯解释,还算是给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
(一)开会。
(二)应酬。
(三)疲倦。
(四)无聊,不想去。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她受不了竹战声,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有许久许久,她没空见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连我都不肯见。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鲍寓去听听音乐,吃个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适、宁静、时髦,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
有许多女性,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跟小泵吵完与婆婆斗,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才是适龄。“再说,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
母亲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
自与立虹走以来,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就算两个人吃饭,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么都是好的,礼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话下,还得吃茶,下午看电影,拖男带女一道去,看完还得到咖啡店,你别说,周末就能花一千块,小弟还在读书呢,怎么做得起冤大头?”
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