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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後 第14頁

作者︰亦舒

我是長子,家里人等我結婚,已經有一段日子。

弟弟說︰「立虹姐?大概是值得等的。」語氣不那麼肯定,但是他一直喜歡這個未來嫂子。

本來立虹幾乎每隔一個星期日就來我們家吃飯聊天,後來找到工作,周末就算有空,也推說要休息,倦得不得了。

不到半年母親就說︰「人人都做工,為什麼立虹特別累?」

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十多個大學畢業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說明兩年半後可獲升級,但高一級的空缺只得三個,公司隨得她們去拚個你死我活,看誰最肯賣命便給誰好處,擺明是個功名餌。

立虹全力以赴。

奇怪,在學校里她並不是甲等生,很懂生活情趣,大考只不過敷衍性溫習一下,但求及格,沒想到一出到社會就擺個戰斗格出來,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意外。

這兩年半中,就算立虹出現在我家,也是心不在焉的。她看上去特別的憔悴,吃得很少。

妹妹說看到立虹姐這種修況,簡直不敢找工做。

那個時候我還是同情立虹的,上了賊船,無法不做,同班一伙女孩子,人有升職的機會,獨她落單,那種感覺是很難捱的,只好搏殺。

那一段時期我最寂寞。

幾乎找不到立虹,看電影去應酬全是一個人,同學們紛紛宣布喜訊,我呢,有女朋友等于沒有,許多人以為我們早已鬧翻分手,其實立虹跟我仍有聯絡,只有大節日才會見到她︰聖誕、過年、生日這些日子。

要不就是當她受了什麼挫折,特別軟弱的時候,也會約我出來契杯苦酒,訴一番苦。

我老是勸她不要做。

案親自己有一盤小生意,很希望兒子與媳婦接手,但是立虹有一顆剛強的心,不會輕易屈服。

我渡過非人生活的兩年。

前年過了春節,立虹就升為主任。

我請她喝香檳,她捧著酒杯真情「哈哈哈」的笑起來,像武俠小說中那種得到盟主霸權的高手那般躊躇志滿,我看在眼內也不知是悲是喜。事業上小小成就,真的能夠令她歡欣若狂?

下班後她約我到她寫字樓去看她的新環境。

「這,是我以前坐的地方。」她說。

那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幽暗角落,位于打字員後面,在老板的房門口,一叫就得進去。

我點點頭,難怪她以前不肯讓我到她辦公室來。

她悄悄說︰「此刻,還有八個人坐這種地方每日渡過八個半小時。」

她帶我去看她升職後坐的地方。

像樣得多了。四面有兩公尺高的屏風,圍成一小小空閑,有私人文件櫃及電話。

我笑問︰「可有女秘書?」

她說︰「五個人合用一個。」

間隔內有一小小窗戶,看到海景。

立虹興奮的問︰「好不好?」

「好,你才二十五歲,前途不可限量。」

她輕輕吻我一下。

我注意到她辦公桌上有許多雜物及陳設,但是我給她的那幀照片沒有擺出來。

我猶疑一下,終于沒出聲。

是一種虛榮心吧,促使立虹向上爬,誰願意在角落頭坐一輩子呢?反正是做,當然要把功夫做好。升級後她可以松日氣了吧。

我們談到婚事。

立虹有點支吾,她說︰「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來,便直接踏入丈夫家。」

「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不不,完全不同。自己的家才是天堂,下班回來,可以什麼都不做,伸伸腿休息,沒有親戚叫我去喝喜酒,不用過節,沒有任何繁文褥節,你說多好。」

我听了並不為意。

我太托大,三個月後,她找到一層小小的公寓,搬出來住。

房子是她自己買的,分期付數,找了朋友替她裝修,弄得十分考究。

我覺得不妥。怎麼?她的經濟獨立到這種地步了?為什麼她的計劃中沒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幫忙?

立虹解釋的說她無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來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這樣說,我只得這麼信。

她肯解釋,還算是給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別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離我是越來越遠了。

她通常給我的不赴約理由如下︰

(一)開會。

(二)應酬。

(三)疲倦。

(四)無聊,不想去。

最無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類,她受不了竹戰聲,更不高興听到三姑六婆問她什麼時候結婚。

有許久許久,她沒空見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連我都不肯見。

現在我還可以到她的小鮑寓去听听音樂,吃個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難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適、寧靜、時髦,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我為什麼一直忍受立虹?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第三者。而且一個女孩子有權成熟獨立。

有許多女性,因為沒有機會在社會接受鍛練,永遠維持青春幼稚之心態,跟小泵吵完與婆婆斗,動不動把丈夫夾在當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許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脹到什麼地步。

母親問我到底打算等到什麼時候。我說男人到三十歲結婚,才是適齡。「再說,婚後就不能盡心盡意孝順父母了。」

母親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兒子收入由母親控制。

自與立虹走以來,從來沒在她身上用過錢,就算兩個人吃飯,也是她付賬的機會多,她是個罕見的大方的女子。

這也是母親鐘愛立虹的原因。

她批評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麼都是好的,禮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話下,還得吃茶,下午看電影,拖男帶女一道去,看完還得到咖啡店,你別說,周末就能花一千塊,小弟還在讀書呢,怎麼做得起冤大頭?」

不過立虹好管好,她很少來。

來的時候客氣得不像話,總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貴的花,過年四色大禮,冬菇鮑魚乾貝一大盒一大盒……不過就是少來。

有很多時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氣派里下功夫,有許多時候,我希望她會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鳥,事事以小弟為重。

在這一段時間內,立虹去過兩次歐洲,一次北美,無數次日本。我都沒有陪她。

她獨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訂飛機票。我很氣惱,花了不少勁查探她是否真的沒有伴。結果真是獨自去散心。

她請我原諒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時再張口說話,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經越來越緊張。

我同她攤牌,「你還要怎麼樣?做總經理?」

「不。」

「那為什麼不肯停下來?」

「一停就被後起之秀追上來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沒有這樣嚴重?你別夸張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獨你這麼辛苦,干麼?一柱擎天?社會沒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會垮掉?」

她靜靜的說︰「盡一分力,發一分光。」

我搖搖頭。

她不肯同我吵,擺得很明顯,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棄事業。

那份工作對于她,像是骰子對于賭徒。

許多朋友表示詫異,「什麼,你們還沒有散掉?」

名存實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後立虹再升級的時候,我覺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為她慶祝的時候,我提到婚事。她滿懷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問︰「這一回為什麼不哈哈大笑?」

「這次是慘勝。」

「勝利還分慘與樂?」

「自然。」她說︰「付出代價太大。」

「也是你願意的。」

她苦笑。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說︰「立虹,想想清楚,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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