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独她无份。”
人家加班,她逛公司。人家伺候老板面色,她挂住约会,不开除已经很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怨得了谁。
“一怒之下,她辞了职。”
我说:“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不必替她担心。转变环境,对她有益。”
“我是没有替她担心,这么大的人,心思尚不定,谁也帮不了她。”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她问妈妈借了钱,跑到欧洲去散心。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立和有空便上来坐,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
母亲慨叹的说:“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我就放心了。”
我笑说:“其实两个大学生,那愁生活,只要够用,便应满足,我与立和都懒,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我们认为不值得。哈哈哈。”
妈妈说:“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商量很久,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
她曾经说:“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浪漫的,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一点也不可爱,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说得对。
姐姐跟我刚相反,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使我努力脚踏实地,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做梦似的眼睛,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从来没有做白日梦,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这是我的优点。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组织郊游团,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当然,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那是最理想的了。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说道:“你若变得天真不堪,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我像算盘子。”
“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也很难轻松得起来,”他叹口气,“况且年轻时的放肆,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很不值得。”
我笑出来。他口气似小老头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老气横秋。
远在十二三岁,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女圭女圭的时候,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想起来真有点可怕。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姐姐自欧洲回来,疲倦不堪,形容相当憔悴,吓我一跳。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谁知刚刚相反。
她打一个阿欠,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
“风景好吗?”我问。
她不答。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回来心情更沉重,为了什么?
“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我说。
姐姐说:“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
我笑了,“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继而约会,未免太难。
她不出声。
“也不必闷成这样呵。”我说。
“你懂得甚么。”
到了家,她也没有打开行李,就到浴室去淋浴。
母亲问我说:“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快成咱们家的老女乃女乃。”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
我也有种感觉,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
我等她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陪她闲聊,她渐渐舒服一黯。
她说:“也有单身客,但太年轻了,都才十八廿二,无论什么,叽叽呱呱笑个半死,说话一团一团,谈不摆。”
“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
她转个身,“时间过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时间或许过得很快,但距离老,你还有十年八年。许多女人,四十出头,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你怕什么?你少跟我担心。”
“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姐姐瞪我一眼。
“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
“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
“没有,没多余的钱。”她伸个懒腰,“自己没节蓄,而母亲又不肯多借。”
“你也要体谅她。”
“小妹,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她忽然问。
“谁又比你更有用?”我反问。
她点点头,不晌。
“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你想做超人?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游戏人间,以完此生。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出头?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你不发觉?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我说了一大篇。
“你看你,”她反而笑出来,“经验老到。”
“是真的,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我笑,“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到了某一阶段,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姐姐说。
“人们,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人们看不起我,对我有什么影晌,人们把我捧上天去,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自与立和在一起,自给自足,不知多开心。”
“你这个人,”姐姐摇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
“姐姐,假如我要自寻烦恼,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一直埋怨到四十岁!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
“你太谦虚了。”姐姐说。
我耸耸肩,“人生在世!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我说:“我看得很开。”
“这么年轻就结婚,将来如何?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
“老姐,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我反问:“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会知道将来的事?”
“小妹,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你又很豁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
“但你确有一手,不比我,应糊涂时斤斤计较,应精明时马虎。”
“别自怨自艾了。打算看南华早报找工做了吧。”
“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做。”
“好的工作是要升上去的。”我提醒她。
“你又没开始工作,你知道什么?”姐姐白我一眼。
我不声张。
不一定要晚上见过鬼才知道有鬼,猜猜也知道。
我与立和毕业的时候,姐姐隐隐约约有男朋友。我们常看见有豪华房车送她进出。
我们没有时间多作研究,是因为要忙着找工作。
整件事很令人气馁,这么好的学历,又是高材生,薪水却如此偏低,我与立和上完社会大学第一课,发觉组织小家庭,最好是在两年之后。
我不由得用了姐姐的常用语:“都老了。”
立和勉励我,“三年不知多快过。”
我点点头,“那倒是真的。当初进大学,何尝不觉得毕业日茫茫无了期,现在还不是已成过去,来,我们努力将来吧。”
一个月内,我们各自找到薪水不算很好,但相当有前途的工作,兴致勃勃的上工去。
三个月后,已经非常同情姐姐,做工,不是想像中那回事,实在辛苦兼夹受气。
我人生观也开始略有转变,自然没有学生时期那么天真,我发觉世上除了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外,有时付足应有的劳力,也得不到什么──叫人杀出横手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