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三十四岁!可是语气跟老婆婆一样固执横蛮。
有时我也同父亲讨论她,我的意思是:“其实外头的世界很大很美丽,我实在看不出为什么阿姨定要黏在我们家,对她自己不公平。”
案亲说:“她与你母亲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已经过世很久,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你劝劝她,这屋子里三个人,数你最与她谈得来。”
“现在也不了。”我笑,“不过比起妹妹,总好一点。”
案亲微笑。
阿姨越来越苦涩的原因是父亲越来越轻松。
我知道父亲有女朋友。
那位小姐姓辜,今年三十岁,他比她大十年,但是外型很相衬。
那位小姐很能干,廿四岁毕业回来,短短几年间,已为自己在一间美资银行打下基础。父亲与她很谈得来,常常约会,并且拍过照片,取回给我看。
“喜不喜欢?”
我与妹妹争着看。
妹妹立刻大声说:“喜欢──你们几时结婚?”
我与父亲会心微笑。妹妹想爸爸快快结婚,赶走阿姨。
奔小姐笑容很美,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活泼的时代女性。
我拿看她的照片问:“什么时候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时机尚未成熟。”父亲说。
“啊,是吗?”妹妹失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也十八岁吧。”父亲微笑。
“要等我出国读书,好成全你们二人世界?”妹妹问。
案亲默认。
“也对,”我赞成,“为我们寂寞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亦有一个人寂寞了许久,听到这个消息会大叫大哭。”妹妹拍手。
“妹妹。”我阻止她再说下去。
“怎么?说错了?”她不服气。
“你别向她透露这个消息,我相信爸爸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正式向她宣布。”
妹妹向我眄眼,“当然。”
案亲说:“你们两姐妹要尊重阿姨,你们实在蒙她照顾过,在你们母亲去世的头三个月,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们入睡,妹妹那一夜不哭哝妈妈……”
我不出声,妹妹也略觉内疚。
案亲叹口气,“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来走开。
我推妹妹,“是不是?”
“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后来她过火,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我不隐瞒我讨厌她。”
“她总归是阿姨。”
“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她睹气,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
阿姨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
“怎么,”她又表不满,“一个个似游牧民族,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一天到晚没有人!”
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
“你父亲呢?”阿姨问。
“我不知道,约了朋友吧。”
“你也不问他。”
我笑,“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
阿姨颓然坐下。
我客观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薄嘴唇紧紧振著,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同情地问:“阿姨,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
她没好气,“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
“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我讶异的说。
“什么?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你还说我有时间?”她的声音提高。
我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
“什么?我要照顾你们呀。”她站起来同我理论。
“阿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爸爸一直有应酬,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马,谁也管不了她。至于我,我已十八岁了,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名都报下了。”
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我们并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她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她自齿缝间并出来,“你好没良心,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她似要扑过来。
我退后一步,“没有呀,我心中这么想,嘴巴使这么说,我已十八岁,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泪,“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简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亲担心。
我举起双手投降,躲到房间去。
以往十年中,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都被她驳回,硬说“你们需要我”。其实呢,是她需要我们才真。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没料到这样一来,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内听音乐,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
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
不得了,这俩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
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同学失约!”妹妹说。
痹乖,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现在又干么?”
妹妹说:“换了衣裳去看电影,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个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观地一看,领子是低一点,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
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只听得妹妹说:“你这个老姑婆,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她推开阿姨,去开门。
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她得理不饶人,指著阿姨说:“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结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击上加打击,我很想避开阿姨,但她顶住大门,我出不去。
只见她大惊失色,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
我实在不忍,“阿姨,来坐下,快别这么著。”
“你同我说老实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你父亲外头有人?”
我劝说:“阿姨,他现在是单身汉,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什么外头里头的。”
“你们好,串通来欺侮我。”
我不耐烦起来,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她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
“他真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何不问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阿姨,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说话,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说:“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乾眼泪,“你懂什么,我自己同他说。”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我问:“你往哪儿去?”
“到他公司去找他。”
“即使他在公司,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
“怕什么,他是老板。”
阿姨这个人,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完全不懂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人家面色转了没有,终究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阿姨,不要去。”
“你们都蛇鼠一窝,我非去评理不可。”
“阿姨,”我拚命把她按住!“不要这样做,想想后果,别太冲动,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即使是妈妈在生,也不能这样!家事在家里谈,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