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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后 第8页

作者:亦舒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丙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母亲去世后,由阿姨照顾我们。家里当然有佣人,不过那是不够的,佣人怎么可以替代主妇及母亲呢,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监护人的姿态出现。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妹妹六岁,现在我十八,妹妹十六,我们都快成年了,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时间花在我们的家庭中。

本来她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因为她下班后两边跑,所以时间上难以应付,很快就辞掉工作,开一爿小店,用两个售货员。

这家礼品店虽然开了多年,但生意非常马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阿姨的宝贵时间全放在我们家里了。

我不是没良心,老实说一句,我与妹妹并不需要阿姨,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能照顾自己?但是她坚持要天天来督促我们。头三年是感激,后三年觉得讶异,现在颇认为她多余。

尤其是妹妹,根本与她合不来。

妹妹很刁钻,小姐脾气重,因自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宠她,予她很多自由,所以对阿姨到现在还管她头管她脚的,表示非常不满,形诸于色,就差没开口。

我时常劝她,“阿姨是长辈,花了很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不得对她不客气。”

妹妹说:“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恐怕不对呢,她连爸爸都一样管。”妹妹学阿姨那语气:“‘力军,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等到你十一点钟还不见你人!’关她什么事?连阿英阿珍都看得出,这些年来,她在我们这里耗,不过是看中了爸爸。”

“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推她一下。

“怎么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来相帮,还有个道理,此刻我们都快要嫁人了,她还一个人来乾坐,叫佣人把她当太婆似的服侍,这又是为什么?”

我笑,“你要出嫁了吗?恭喜恭喜。”

妹妹瞪我一眼。

我不会对阿姨这么反感。

至于妹妹,她的遭遇不一样,不知怎地,性格特别反叛,作风特别新潮,念的是国际学校,与洋妞混久了,十四五岁就开始化妆穿高跟鞋,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两个感情不佳。

至于阿姨。

我怎么形容她好呢。

开头她是个活泼温柔的少女,母亲比她大五岁,很爱这个小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她受很大的打击,当时我与妹妹的确还小,如果父亲即时娶继母,我们不一定应付得来……我认为阿姨不是没有功劳的。

错是错在后来她并没有功成身退,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要父亲报答她,这多么令人为难。

所以说欠下人情债是最痛苦的事。

案亲即时给她一笔资金,助她做小型老板。但日子过去,她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她乾脆以半个女主人自居,盘踞我们的家,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都要得到她的批准,要多烦就有多烦。

本来她也有男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但在头三年中她就把这两者都放弃,“侵略我们的家,还想当我们家的轴心”,这是妹妹的话,虽夸张一点,也形容得很逼真。

可是我知道阿姨的心愿很难达成。

她虽然长得不难看,年纪也不算大,但父亲心目中的女人不似她。

爸爸不止一次同我表示,她最欣赏母亲的幽默感。近年来,他又添增一项条件:女人要有知识。

阿姨两项都不及格。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牺牲掉,但是这种牺牲是不必要的,自发的,我们一家三口并无要求她这么做。

渐渐阿姨变成一个笑话,谁也不对她认真,她爱来坐著,大家随她去,她不来也无人问津,于是她更加鼓噪,我们更加冷淡,整件事是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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