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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第22页

作者:亦舒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案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模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案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模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模,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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