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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第12页

作者:亦舒

我往往拖着疲乏的身体去乘地下铁路,考了四年驾驶执照,同志仍须努力,开头很渴望开车,觉得威风,年长之后,以方便为主。

到了家又不甘心,便说:“有男士想送我回来,你不管接送,有人肯。”

他又惊异,“是嘛,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心人?”

生气的时候,口头禅是“你从来不带我去地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每个小女人都这样抱怨,没有男人会认真,说出口之后立刻觉得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难为情,后来便遵守男女平等律例,因为我也不打算送他什么名贵礼品,或是带他去坐伊利沙白皇后轮环游世界。

女人坐在家里,男人出去搏杀的日子已属过去.那时女人通常不受教育,没有谋生本领,力气也没男人大,不能干粗活,于是只得看丈夫面色做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

此刻男女机会均等,大家都可以进学堂考文凭,就业机会也相同,再也不能说谁靠谁。

我较为喜欢穿,他爱吃。

对于女装的标价,他通常很苦涩——什么,一条沙龙裙数干元?买架分体冷气机好走五年,”后来不把价钱告诉池,反正花自己的,有这点好处,自在惯了,情愿工作辛苦,看老板面色,费事一五一十的做伸手牌。

我想我永远不会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钱的地步,虽然说对方会得自发自觉,但万一他事忙忘记了呢?太危险太被动太无助了。

去年把半个月的薪水买鳄鱼皮包,他就很困惑,同样地他换音响设备,弄得倾家荡产,我亦觉莫名其妙,不过大家都不出声。

我总算略有节蓄,他就没有。

壮年先生邀请我们一组人去吃日本菜。

本不喜应酬,但爱鲍刺身之香滑,去了。

他们高谈阔论,我埋头苦吃。

主人先是微笑聆听,后来与我攀谈。

“工作如何?”

“一般。”

“辛苦否?”

“可以应付。”

“老板态度如何?”

“过得去,”问得诚恳,答得含糊,有什么苦自己知罢了,做人总要受委屈的,人家又帮不了我,许多细节不须回答,猜也猜得到,做伙计当然吃苦。

“最困难是哪一环?”

“一年一度的年终报告。”

“呵,有压力。”

“嗯,人手不够的缘故,半夜惊醒,时常为此事辗转反侧,虽然职位卑微,也各有各之忧虑。请把酱油递给我好吗。”不想说太多。

但吃得十分多。

他总记得帮我递这个那个,十分细心。

饭后叫一大盆水果,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红毛丹。

散场他又要送我们,便应允,因我并不是最后落车的~个人。但忽然之间小王同陈小姐要去发电报,车里只剩我同他。

我没有紧张。我的遗憾是从来没遇到一名令我惆怅的,或是心跳加速。

或是欢喜若狂的男士。

我看他一眼。

他说:“有你这样独立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他在打听我的私事。

“有些男人比较喜欢依人小鸟。”我并没有透露什么。

“小鸟是要喂养的,社会不景气,少人愿负担。”

我禁不住笑起来。

他说:“况且,养养就变河马了。”语气失望,不似开玩笑。

在家吃得好睡得好,不必担心生活,自然发胖,其实是很苦闷的生涯,不值得羡慕。我没搭腔。

像他们那种年纪的男性,大多数不太尊重女性,表面上很大方,骨干里仍觉得养得起女人是他们的光荣。

在这里便有个距离,俗称代沟。

他不明白何以我沉默下来,但是不要紧,他毋须明白,因为到了家,我下车。

我用锁匙在自己那边进门,静下来仔细听,隔壁没有讯息。

咦,还没有回来?

从中门进去,果然,没有人。

呵,我做初一,他做十五,都九点多,什么地方去了?

我伏在窗框看楼下的停车位。

车子开出去了。

真不划算,两个人负担的车子他一个人用。

奇怪,这么晚到哪儿去?真有他的。

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沐浴,到上床人还没回来,明明十分疲倦,却睡不着,心中挂念。

到底是有感情的,我感慨,平常没事,这种温文的清绪很容易被疏忽,似令夜,不过因为他迟回来,感受就不一样。

他极少超时不回,与我一样,下了班老是匆匆回公寓报到。

起床去看他有没有留下字条,没有。

作死,我很生气,无端叫人睡不得。又回到床上。

忽然觉得名份重要,因为女友无资格生气,而妻子至少可以拍拍桌子。

但真等到要拍桌子的时候,还是不拍的好,妻又怎样呢,感情的事,变了就是变了,是他祖宗也不管用。

天要下雨,男人要不回家,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妈妈说的。气着不禁笑出来,然后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赶紧装睡。

他打开中门看我一下。

一则我真的疲倦,不想说话,二则不想盘问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他不回来,我又怎么办?

也许还是结婚的好。

廿五岁结婚,以后担子可重了。最理想结婚年龄是三十余。不过那时有没有人要,可真是大问题。

第二天一早听见他在每间房间里巡回演出,连忙起身陪他。

我看他一眼。破例为他做荷包蛋。

这人很麻木,也不觉得什么特殊恩宠,双眼瞪牢财经版消息。

我在厨房花尽九牛五虎之力,浪费十来只鸡蛋,才煎成不散黄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连门儿都没有。我是世上最坏的厨子,我不是厨子。

他上班我洗头。最怕头发有油腻味,不小心给老板及同事闻见,名誉扫地。

一阵子有位中年太太来采访我,坐在我身边说话,头发有股异味,是油腻与体臭混合品,这还不止,张开嘴,口气也臭不可当,令我别转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药油,在太阳穴上点一点,姿势还顶骄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风。

假使长期在家中耽着会变成这个模样,情愿在写字闲做苦工,是,有时抱病也得支撑,但至少经过修饰,端庄、自信,并且维持整洁,不住用嗽口水、古龙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觉得愉快。

出来做事的人到底是两样的。

头发濡湿便赶着出门,每天早上都不相信会得做完写字台上的工作,但毕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并不好,许多妇女坐在金铺里,捏住十两八两黄金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运气好也能比我们赚得多,但这不是读书人可以做的。

人一读书便有头巾气,许多事做不出来,白白丧失利益,所以有俗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喜欢皱皱眉头说:“这不大好吧,”于是我便即刻听话,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浓妆,迟睡。

说是非,发脾气……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烟始终没戒掉,我却已被他改造。我怕烦,而他不,我罗嗦,他耳朵有开关掣,他说我几句,我马上申吟,受不了,情愿改过自新,我的脸皮薄,他的厚。

总是他赢。

他却说一直是我赢。

这是唯一双方都不肯占便宜之时。

有时冷眼看他很钝很愚蠢地在厨房忙,心中想:这家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下半辈子不晓得怎么过呢,难为他有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样子可爱,也不会看中他。

我还没说出口,他却讲:“唉,你看你,乱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记白天好不好?真可怜,没有用,不是我帮你张罗的话,光是账单已令你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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