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终于断定我轻微中暑﹐秋天一到就会没事﹐他说。
我莞尔﹐可是现在距离秋季还有一大段日子﹐现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阳下山以后﹐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许多许多。
幸亏除了第一夜﹐邓博士未曾来人梦。而到处也没再看见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会被困经济舱吧﹖
每当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心总是剧跳﹐怀疑是他﹐眼睛缓缓瞄过去﹐待看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伤心﹐即是小时候疯狂恋爱﹐还没有这样颠倒。
多么希望丈夫喝住我﹐骂我﹐与我在下站搭飞机回去。
但没有。他兴奋的说﹕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热闹了﹐他喜欢欧洲多过亚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绪有什么波动﹐要不我掩饰得太好﹐要不﹐他不关心。大约是我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没有看到邓博士。
有时搭讪地﹐我同其它乘客说起来﹐半打听地﹐问他们有没有同这样一个人交谈过。
他们都说没有。
"是吗﹐船上有这样的好心人﹖"
我有点惊恐﹐一切别都是我的幻觉才好。
在大海上﹐什么怪事都会得发生。
一只船﹐半途捞起救生艇﹐艇上有生还者﹐船客怀疑生还者是鬼魅﹐谁知在生还者嘴里﹐他们知道他们漂流的坐驾是著名的鬼船﹐他们才是鬼。……什么传说都有。
船长是晓得的。
我借故在船长处找资料。
"邓博士的孩子们好吗﹖"
"好。"
我放下一颗心﹐他是存在的。
"他们会在多佛港下船﹐""啊﹐为什么不走毕全程﹖"
船长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赞助这一程。"
我问﹕"他们多数在那里﹖"
"在下面的泳池﹐邓已教会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说。
我慢慢走到第二层的露天泳池。
他与孩子们在玩水球。
那样欢乐﹐那样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即使身体有残疾﹐他们的笑声仍然似银铃。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们的领导人在水中翻滚﹐魅力发散在动态中。
我悄悄看了一会儿﹐转头溜走。
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岸来﹐浑身湿溅溅的拦在我前面。
我慌乱的看牢他﹐害怕我们其中一人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不安份的话来。
他笑了。
"听说你病了﹐刘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这么得体的开场白。
他用手指顶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转。
我非常吃惊﹐今日看来﹐他目光率直﹐言语纯洁﹐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来。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说。
"什么事﹖"我的心又剧跳起来。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们正在筹款﹐帮助这一班孩子﹐由国际伤残会出面﹐已得到船长同意﹐你肯不肯做我们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么出力﹖"
"可以出钱﹐也可以做我们员工。"
我吁出一口气。
心底无限失望﹐只是这样﹖没有别的要求﹖
棒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捐款好了。"
"谢谢﹐我给你送表格过来﹐"他伸出手﹐"谢谢你。"头发湿湿﹐皮肤湿湿﹐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这次是健康的﹐纯洁的。
我羞愧。
风十分和暖﹐但我觉得冷﹐双臂绕在自己胸前﹐还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我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这原是一个白日梦。
一个寂寞少妇的白日梦。
她梦见英俊强壮的热情男土对她倾心﹐不顾一切要来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塔上救下来。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阔太太﹐只有在筹款运动的时候﹐他才记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风扑扑的吹﹐越来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写一张三万支票﹐叫丈夫交给邓博士。
丈夫说﹕"这是个怪人﹐什么也不做﹐带着群孩子到处走﹐乐得逍遥﹐我很佩服他。"
他把银码由三改为五。
我看他一眼﹐没想他这么慷慨。
那夜我们约见邓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据。
丈夫与他谈笑甚欢。
我在旁看着﹐只觉邓先生再正大光明没有﹐双目晶光四射﹐但毫无邪念﹐更不用说是挑逗了。
我垂下头。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刘太太一直不舒服﹖"他问。
丈夫答﹕"有点发热。"
"船过直布罗陀会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这么说﹐这一带天气实在热﹐她又不信邪﹐到处跑﹐中了暑。"
我不响。
"谢谢两位﹐"他扬一扬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发着魔力﹐引起许多许多误会。
我叹口气。
丈夫与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间思量船到马赛﹐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贝斯海鲜汤。
噫。
咱们做太太的﹐应当多想想吃什么穿什么﹐切忌钻牛角尖。
我无聊的满船游荡。
一个蜜月﹐三个人渡过﹐其中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荒谬了。
我心渐渐静下来。
困在一双船上﹐走也走不月兑﹐只得培养情绪﹐修心养性。
邓博士于三日后下船。
他们将转乘一艘货船回家。
我百般无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弹子。
弹子房光线柔和﹐我独自坐在一角﹐觉得情调不错﹐舒一口气。
有人走近来﹐"好吗。"
我不在意的抬起头。
是一个年轻人﹐与邓一般的高大黝黑﹐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
"一个人﹖"他问我。
这次不是幻觉吧﹐我实实在在听到他向我搭讪。
"漂亮的小姐很少一个人。"他坐在我身边。
他赞我好看﹐我微笑。
自信渐渐回来﹐心头畅快﹐女人活到八十岁也还爱听到溢美之词﹐旁人许觉得肉麻﹐当事人还感到不足呢。
"会不会打桌球﹖"
我摇摇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我请客。"。
"不用客气。"
"第一次看见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他们口气都这么熟络﹐现在流行吗﹖一分钟内可以成为老朋友﹐另一分钟又是陌路人。
"有没有兴趣打球﹐教你好不好﹖"
原本进来避静﹐现在觉得坐不下去了。
我站起来。
"喂﹗"小伙子急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头答﹕"刘﹐刘太太。"
声音中央着疲倦﹐无奈。还有节制。矜持。更有冷淡、警告之意。
这也是我开始自爱的时候了。
假期
这是一个经典故事,不值得再写。
我是一个廿四岁的老少女。
他是有妇之夫。
明白了吧。
他吸引我是因为那股气质。
别误会,这是什么年代了,气质已不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戴金丝边眼镜,看存在主义。
他有股特别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
才三十六七年纪,但一接触就觉得他是上一辈的人。坐下吃饭,他替女士们拉椅子,有人抽烟,他点火,单子来时,他踊跃付款。
没有什么特别?
你一定有很久没出来走了。
年轻一辈的男人都有点潜意识仇视女性——凭什么同工同酬?她们力气不够大,她们爱撒娇,她们又不靠收入养家活儿,白白耗废粮食,还要与她们争升级,而且女方时常争赢,可恶。
这种不平的感觉十分形于色,于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始终还是希望获得女性的特权,被宠爱被姑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十分生气,认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
而世风是肯定日下了。
雷川湛不是小男人,我很快发觉。
他认为女人需要呵护。
好的食物,给女人吃,好的位置,给女人坐,口头禅是:“人家是位娇滴滴的小姐,算了吧”,吃了亏也笑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