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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安琪儿写照 第5页

作者:亦舒

医生终于断定我轻微中暑﹐秋天一到就会没事﹐他说。

我莞尔﹐可是现在距离秋季还有一大段日子﹐现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阳下山以后﹐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许多许多。

幸亏除了第一夜﹐邓博士未曾来人梦。而到处也没再看见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会被困经济舱吧﹖

每当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心总是剧跳﹐怀疑是他﹐眼睛缓缓瞄过去﹐待看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伤心﹐即是小时候疯狂恋爱﹐还没有这样颠倒。

多么希望丈夫喝住我﹐骂我﹐与我在下站搭飞机回去。

但没有。他兴奋的说﹕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热闹了﹐他喜欢欧洲多过亚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绪有什么波动﹐要不我掩饰得太好﹐要不﹐他不关心。大约是我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没有看到邓博士。

有时搭讪地﹐我同其它乘客说起来﹐半打听地﹐问他们有没有同这样一个人交谈过。

他们都说没有。

"是吗﹐船上有这样的好心人﹖"

我有点惊恐﹐一切别都是我的幻觉才好。

在大海上﹐什么怪事都会得发生。

一只船﹐半途捞起救生艇﹐艇上有生还者﹐船客怀疑生还者是鬼魅﹐谁知在生还者嘴里﹐他们知道他们漂流的坐驾是著名的鬼船﹐他们才是鬼。……什么传说都有。

船长是晓得的。

我借故在船长处找资料。

"邓博士的孩子们好吗﹖"

"好。"

我放下一颗心﹐他是存在的。

"他们会在多佛港下船﹐""啊﹐为什么不走毕全程﹖"

船长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赞助这一程。"

我问﹕"他们多数在那里﹖"

"在下面的泳池﹐邓已教会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说。

我慢慢走到第二层的露天泳池。

他与孩子们在玩水球。

那样欢乐﹐那样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即使身体有残疾﹐他们的笑声仍然似银铃。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们的领导人在水中翻滚﹐魅力发散在动态中。

我悄悄看了一会儿﹐转头溜走。

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岸来﹐浑身湿溅溅的拦在我前面。

我慌乱的看牢他﹐害怕我们其中一人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不安份的话来。

他笑了。

"听说你病了﹐刘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这么得体的开场白。

他用手指顶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转。

我非常吃惊﹐今日看来﹐他目光率直﹐言语纯洁﹐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来。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说。

"什么事﹖"我的心又剧跳起来。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们正在筹款﹐帮助这一班孩子﹐由国际伤残会出面﹐已得到船长同意﹐你肯不肯做我们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么出力﹖"

"可以出钱﹐也可以做我们员工。"

我吁出一口气。

心底无限失望﹐只是这样﹖没有别的要求﹖

棒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捐款好了。"

"谢谢﹐我给你送表格过来﹐"他伸出手﹐"谢谢你。"头发湿湿﹐皮肤湿湿﹐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这次是健康的﹐纯洁的。

我羞愧。

风十分和暖﹐但我觉得冷﹐双臂绕在自己胸前﹐还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我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这原是一个白日梦。

一个寂寞少妇的白日梦。

她梦见英俊强壮的热情男土对她倾心﹐不顾一切要来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塔上救下来。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阔太太﹐只有在筹款运动的时候﹐他才记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风扑扑的吹﹐越来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写一张三万支票﹐叫丈夫交给邓博士。

丈夫说﹕"这是个怪人﹐什么也不做﹐带着群孩子到处走﹐乐得逍遥﹐我很佩服他。"

他把银码由三改为五。

我看他一眼﹐没想他这么慷慨。

那夜我们约见邓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据。

丈夫与他谈笑甚欢。

我在旁看着﹐只觉邓先生再正大光明没有﹐双目晶光四射﹐但毫无邪念﹐更不用说是挑逗了。

我垂下头。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刘太太一直不舒服﹖"他问。

丈夫答﹕"有点发热。"

"船过直布罗陀会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这么说﹐这一带天气实在热﹐她又不信邪﹐到处跑﹐中了暑。"

我不响。

"谢谢两位﹐"他扬一扬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发着魔力﹐引起许多许多误会。

我叹口气。

丈夫与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间思量船到马赛﹐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贝斯海鲜汤。

噫。

咱们做太太的﹐应当多想想吃什么穿什么﹐切忌钻牛角尖。

我无聊的满船游荡。

一个蜜月﹐三个人渡过﹐其中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荒谬了。

我心渐渐静下来。

困在一双船上﹐走也走不月兑﹐只得培养情绪﹐修心养性。

邓博士于三日后下船。

他们将转乘一艘货船回家。

我百般无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弹子。

弹子房光线柔和﹐我独自坐在一角﹐觉得情调不错﹐舒一口气。

有人走近来﹐"好吗。"

我不在意的抬起头。

是一个年轻人﹐与邓一般的高大黝黑﹐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

"一个人﹖"他问我。

这次不是幻觉吧﹐我实实在在听到他向我搭讪。

"漂亮的小姐很少一个人。"他坐在我身边。

他赞我好看﹐我微笑。

自信渐渐回来﹐心头畅快﹐女人活到八十岁也还爱听到溢美之词﹐旁人许觉得肉麻﹐当事人还感到不足呢。

"会不会打桌球﹖"

我摇摇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我请客。"。

"不用客气。"

"第一次看见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他们口气都这么熟络﹐现在流行吗﹖一分钟内可以成为老朋友﹐另一分钟又是陌路人。

"有没有兴趣打球﹐教你好不好﹖"

原本进来避静﹐现在觉得坐不下去了。

我站起来。

"喂﹗"小伙子急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头答﹕"刘﹐刘太太。"

声音中央着疲倦﹐无奈。还有节制。矜持。更有冷淡、警告之意。

这也是我开始自爱的时候了。

假期

这是一个经典故事,不值得再写。

我是一个廿四岁的老少女。

他是有妇之夫。

明白了吧。

他吸引我是因为那股气质。

别误会,这是什么年代了,气质已不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戴金丝边眼镜,看存在主义。

他有股特别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

才三十六七年纪,但一接触就觉得他是上一辈的人。坐下吃饭,他替女士们拉椅子,有人抽烟,他点火,单子来时,他踊跃付款。

没有什么特别?

你一定有很久没出来走了。

年轻一辈的男人都有点潜意识仇视女性——凭什么同工同酬?她们力气不够大,她们爱撒娇,她们又不靠收入养家活儿,白白耗废粮食,还要与她们争升级,而且女方时常争赢,可恶。

这种不平的感觉十分形于色,于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始终还是希望获得女性的特权,被宠爱被姑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十分生气,认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

而世风是肯定日下了。

雷川湛不是小男人,我很快发觉。

他认为女人需要呵护。

好的食物,给女人吃,好的位置,给女人坐,口头禅是:“人家是位娇滴滴的小姐,算了吧”,吃了亏也笑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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