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妹妹俊秀就不象她,面孔晒得红红的,皮肤细滑得看不到一个毛孔,有种娇慵相,不说话,老是看着人笑,年纪很轻,还没成型,我没有把她放在考虑范围内。
吃完饭我与郁芳说:“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好。”她点点头,“上午我在家。”
我笑说:“不过如果你说不出《夜未央》与《大盖士比》的作者是谁,我不请你看电影。”
“我,那个,那个是美国依达。”她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
俊秀向我横一眼,秋波流动,我心中一动。
回到家中,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水果一边对严氏姊妹评头论足。
我笑:“妈,别批评别人,我怕别人也批评我,严氏夫妇不知在说我什么呢。”
妈妈并不理睬我,她说:“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张嘴巴实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说:“有什么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干。”
妈:“女孩子家。”
爸:“现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为什么不能说男孩子的话?”
妈:“看样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赌气。
爸:“你能把严家大小姐当死蟹?香港还有活蟹吗?我不管,我只想儿子快快结婚,媳妇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妈;“你急啥?”
“你又不急吗?”爸反问。
“我当然急,”妈妈象斗败了的公鸡,“我看到别人到幼稚园去接孙子放学,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简直悲从中来。”
我目停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子有什么用?”我问:“为什么每个老人家都迷信孙子?”
爸静很久。
他说:“我年轻时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后,儿子,我才发现生命的奇妙,你是我与你母亲的结晶,虽不比旁人强,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们的,终于有一日,当我离开世界,我虽死犹生,你会活下去,你身体中流着我的血,继续挑战生活。至于孙子,是更进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应如此狭义——所有人类都流着同样的血,何必分彼此?”
妈妈说:“你跟儿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怎么会明白?”
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妈妈说:“娇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说:“人家还是孩子。大小姐最好,两个人都大学毕业,各有高尚职业。”
妈说:“说也是,我喜欢知识份子媳妇,一家都正正经经。有种小家子气父母,一生五六个,有哪家瘟生来追求最大的女儿,弟妹都跟出去免费吃饭看戏,你想想,婚后那还得了?吃穷姊夫。”
我说:“如果那姊夫愿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间去睡觉。
夜里我并没有梦见大小姐。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都是二小姐那种懒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是我对她印象至深。那种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面孔,举手投足间处处表现是个危险人物,为了这么样的小姨,就该娶她姊姊!(男人没一个安着好心眼。)
我来不及摇电话到严家。严伯母笑着应我,看样子那一关我是通过了。
我说:“是郁芳吗?想约你出来谈天。”
她笑问:“昨日我的面试通过了?”
“是。”我说:“我的分数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错啦,家母怕你是笑面虎——因你老不出声。”“我保证我不是。”我说。
“同时她怀疑你的收入是否够开销一个小家庭。”她说。
严伯母的声音:“郁芳!你作死!人家会以为你十三点。”
郁芳问我:“你会不会当我十三点?”
“一点也不会。”我说:“我最怕女入水仙不开花,黄熟梅子卖青。”
郁芳得意,透着点天真,“你来接我吧,你有诚意来接我吧?”
“自然,告诉伯母,我刚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这只是一个开头。”我笑着挂上电话。
我老妈说:“神经病,才见人一次,就来不及把薪水说出去,也不去打听打听物价怎么样的涨,那六千余元,交了房租,养了车子,当作家用,不见零用,还吹牛呢。”
处在夹缝中做人谈何容易,但我还是笑盈盈地出门。
到严家,是俊秀替我开的门,他们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刚游泳回来,头发濡湿,束在顶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条白短裤,大腿晒作蔷薇色。她一言不发,头微微一侧,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来。
人家说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们两个,才知道上述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俊秀坐在一张藤榻上,吊儿郎当的嚼橡皮糖,郁芳手叠手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归宿。做人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读书,毕业,找对象,结婚生子,向历代祖宗有个交待。
严家有女初长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问:“我们往什么地方去?”
“在家坐着算了,”郁芳笑,“妈做了一桌的菜等你来吃,吃完之后下两盘子棋作消遣,否则食物不易消化,然后你就可以回家。过两日我又到你们那里去把戏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这样。”我笑。
俊秀还是什么话也没有,坐在一旁听我们说笑,一双眼睛真是水灵灵的。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还是不开口。
“你不喜欢我?”我问她。
她站起来,笑着转到厨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爱。”我说。
“她不喜欢说话。”郁芳说。
“她的一双眼睛会说话。”我说。
郁芳会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间我涨红了脸。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天气很热,忽然来到阴凉的客厅,伸直双腿,喝冰冻啤酒,食物香味从厨房传出来,我几乎就想从此进入梦乡,不再起来。
温馨的家,热情的亲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郁芳问:“怎么?累了?”
我点点头。寒窗十载,焉得不累?我看着她的脸,就是她吧,也已经够理想的了。叫母亲去求婚,何必经过老套的追求。
“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笑笑说:“陪我说话。”
“怎么,南面称孤了?”她笑,“把我呼来喝去的。”
“别乱说。我在享受。”我说:“同时回想在外头流浪的十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像咱们母亲,没有博士衔头,是进不来咱们家大门的。”
我说:“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亲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郁芳说。
“你父亲可喜欢我?”
“还过得去。”她说:“只要能把女儿推销出去,在所不计。”郁芳真懂得说笑。
我喜欢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个懂得思想的母亲。
那日回家,我跟母亲说,严家的女儿很好。
妈妈问:“你不用再多看几个?”
我说:“又不是买菜,怎样子多看几个?”
她说:“你认准是她的了?”
“是。”我说,“请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个?”妈妈问。
“大的那个。”我说。
“你老妈手头上只有两只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你可别三心两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沉实下来。
整个场面是肃穆沉着的,双方家长都在场,有媒有聘的样子,我喜欢这种仪式,这叫做明媒正娶。
严伯父因为高兴,喝多了一点,很是兴奋,他说:“现在年轻人,私奔的有,瞒着家长的有,蔑视父母意见的也有,所以我们的福气还是有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