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案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案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饼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月兑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表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