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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连环 第2页

作者:亦舒

这个小女孩不可思议。

连环不相信她真会做出这件事来,直到傍晚。

是连嫂先说出来的:“好好一个生日会,搞成这样子收场。”

老连大惑不解,“蛋糕里居然藏着十只八只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吓得魂不附体,可怜的翁家小姐还吃了半只下肚,又哭又吐,闹得不亦乐乎。”

连环听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恶作剧。

“有人捣蛋。”

“东家已经在调查。”

“老连,你猜是谁。”

老连一怔,迟疑一下,“不会的。”

“怎么不会。”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绰号从何而来。”

老连搔搔头,“如果真是她,将来大了,不知道怎样鬼灵精怪。”

连环心中想,这还用说,简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应该,但是暗地里,他又有点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痛快地表示强烈不满,有志气。

连环不是这般大胆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计较,骤眼看,不但怯弱,简直笨笨的。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阿紫,连环不禁牵挂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责罚了。

接着整整一个星期,连环都没有见到阿紫。

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寻她的消息。

一连下了几天雨,连环有点怀念小木屋的雨声淙淙。彼时父亲做散工,收入虽不稳定,心情却比现时逍遥。环境造人,此刻父亲老是东家长东家短,恭敬得有点过分。

下午,连环放学,步行回家,英文测验卷上拿了甲级,十分高兴,他吹着口哨。

“教我。”

连环一听,惊喜交集,转过头来,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吗,好久不见。”连环放下书包。

他看仔细了她,顿时一愕。

“阿紫,你的头发呢?”他失声问。

小女孩的长辫子已连根剪掉,只余三两公分,紧紧贴在头上,并不难看。但连环仍忍不住惋惜那一头好发。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无其事。

连环关怀地问:“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阿紫终于点点头。

连环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对不对?”

阿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也笑。

“有时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个欺侮人的大个子揪出来打一顿,或是试一试不交功课,或是学抽香烟。”

阿紫问:“为什么不做?”

连环低下头,“你不会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放肆点。”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问:“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们是朋友。”

连环与她紧紧握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辫子去了何处。”

阿紫答:“我把它们剪掉。”

“为什么?”又一个意外。

“令他们难过。”香紫珊清晰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姐姐。”

连环摇摇头,“不,你不应使至亲伤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过是这几个人。”

阿紫碧清的双目注视连环,她没有听明白。

连环好奇地问:“你上学没有?”

“两年级。”

“呵,”连环赞叹,“功课好不好?”

“我从来不做功课。”阿紫斩钉截铁地说。

连环又笑,“你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做。”

几年后,连环为这个承诺后悔千百遍,但当其时,他心甘情愿。

这时阿紫侧起头,好奇地问:“连环,你为什么住在车夫的屋子里?”

连环莞尔,“因为我是车夫的儿子。”

“呵。”阿紫看样子很知道车夫只是下人。

连环调侃她:“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后肯定地答:“是,我们是朋友。”她转身回大宅去。

这回连环有点感动,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见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较一下,连环觉得他喜欢阿紫多过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连环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连环走下小路,看见母亲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书包,陪一个少女等车,这想必是大小姐了。

连环觉得奇怪,本来一向车等人,从来没有人等车,后来才知道,车子进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迟到。

大房车终于驶至,只见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后,撞在连嫂身上,连环眼见母亲脚步不稳,险些摔倒。那大小姐却还皱起眉头,犹自嫌女佣身手不够敏捷。

连环目睹一切,不由得伤了自尊心。

只见连嫂急急陪笑抬起伞遮着大小姐上车。

连环默默转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学。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贫弟子大半有出人头地情意结,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受生活上细琐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连环知道大小姐叫香宝珊,适才离远一看,只觉相貌亦长得异常秀丽。如听父亲说,她平时举止非常斯文有礼,但是没有用,经不起考验,一遇小事,原形毕露。

沉默的连环想到母亲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窝囊气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学,雨停了,连环走到大宅门口,去查看何以阶下会积水。

他仔仔细细沿着石阶探测一轮,发觉阴沟被落叶野草淤塞。连环立刻动起手来,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干干净净。

他一头汗,正想回去洗手,却听见有人问:“你是老连的孩子吧?”

连环转过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间的主人香权赐。连环当下不卑不亢地叫声香先生。

香某点点头,问他名字年岁。

连环一一作答,然后说:“香先生如没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蔼。“老连有个好孩子。”

连环笑笑。

他义务通渠,乃是为着母亲,不是为了旁人。

老连放工回来兴致勃勃,同妻子说起东家怎么样夸奖他的儿子。

连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儿子。连环与母亲的目光接触,笑一笑,连嫂忽觉心酸,是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见了,替香家的女儿打伞,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却淋雨上学,还要照顾大人,一样的年纪呢,不同的环境,奈何。

连环摊开功课,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图寻找他的黄金屋与颜如玉。

也许他还年轻,不及想到那么多。

连嫂无限怜爱地看着儿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飞月兑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连嫂的生活经验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

连环功课认真,不过是为做好本分。学生本分是勤奋向学,做不好他会羞愧。

不知不觉,他早已背着这个枷锁。

世上没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尽冬至,连嫂正准备过节,忽然主人家来传车夫:“二小姐发烧,要进医院观察。”

连嫂愕然,老连满以为放假,一早出去会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来。俗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连长驻候教,从不偷工减料,今日要紧关头,他偏偏不在。

连嫂急得团团转,连环忽然站起来,“不如我去看看。”

“你会开车?”连嫂抢白他。

“香太太会开车,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母子俩赶了去。

本来一屋下人,全体放假过年,香太太很镇定,笑笑说:“相熟医生出埠度假,为策万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医院。”

香太太把连氏母子领到楼上卧室。

连环也无暇欣赏美奂美伦的装修,对他来说,最美观最舒适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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