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卿吃惊了,用手掩住嘴巴。
“伯母那样爱你……”
李洁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丢下功课,赶回家去。
片刻,绮罗驾车来接,蔷色笑嘻嘻上车。
蔷色一见有人,总是笑脸迎之。
然后,关入房门,死做功课。
宝课是挽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灵药。
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老师有事走开去听电话,会叫她坐在教师席上暂代一阵。
可是甄蔷色不骄矜,不多话。
因父亲把整个家交给继母,而亲父毋需故意讨好,识趣的蔷色有意无意与父亲也分出一个距离。
一家人都像朋友。
生活一平静,祖父母的话更多。
“文彬说什么也是个专业人士,怎么老赚不到大钱。”
“他妻子倒足够精明,会做生意。”
“日子长了,会被人说他靠老婆。”
“这年头,无所谓吧。”
口角冷淡,也像朋友,不过不是那么好的朋友。
蔷色想象中的一家人不是这样的,但或者,她想象得太好了,也许一般人的家,就是这样。
十六岁生日那天,继母把她约到山顶吃下午茶。
明敏的蔷色知道有事。
茶厅很漂亮,茶具雪白,捆一道金边,格雷伯爵茶香气扑鼻。
陈绮罗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她很坦白地说:“蔷色,我同你父亲共同生活了四年。”
一开头,就完结了,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文法上不对。
蔷色静静等待下文。
“我发觉,我俩缘份已尽。”
蔷色耳畔嗡地一声,呵,好景不长。
“我已决定同他分手。”
蔷色十分艰涩地问:“他知道了吗?”
绮罗软口气,“蔷色,你真聪明,不,他还不知道。”
“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蔷色好不沉重。
“成年人,应当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
蔷色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终于都离开他?”
绮罗一愣。
“你是他生活中至宝。”
绮罗忽然笑了,“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标却不是成为他人的得力助手。”
蔷色点头,“我知道,你累了。”
绮罗答:“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离开他,至于我,我不想说他坏话。”
蔷色问:“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走?”
“我一头雾水,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说。”
“你与父亲似相处得那么好。”
“真可惜,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样,可是,今年我已年近三十,我希望男女关系之中还有激情,像见到一名男子,整圈脸庞会得不由自主地发熨……唉,你太年轻,你也许要隔些时候才会明白。”
绮罗总是替她留有余地,不说她不懂,而是今日不懂,将来会懂。
这几年来,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锚,蔷色神色露出对未来的恐惧。
绮罗接住她的手,“你放心蔷色,我会安排你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路见不平,因为我能力做得到。”
蔷色落下泪来。
一个陌生女子,愿意照顾她的生活。
她羞愧地低下头。
“你父,他是好人,只是稍欠组织能力,我会替你到英国找寄宿学校,寻监护人,你放心,你仍是我的女儿。”
蔷色只觉心酸。
“对不起。”绮罗内疚了。
蔷色迅速抹干眼泪,“你对我们父女已经够好。”
“我稍后会亲口告诉你父亲。”
“为什么反而倒先告诉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凉了,绮罗叫侍者过来换新茶。
蔷色问:“你找到了新的伴侣?”
“可遇不可求。”绮罗略为含蓄。
“这次父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蔷色颓丧地低头。
“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条珍珠镶钻坠子:项链
“太美丽了。”
“我帮你戴上。”
蔷色拥抱继母,“至少我也过过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红红。
回到家,蔷色忽然对父亲不耐烦起来。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为什么女人都不得不离开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来,一言不发,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时候问:“牙膏放在何处,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吗,”并不关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却独生女儿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来报恩的仙女也不过如一个普通家庭主妇,他倚赖性重,并且愿意躲懒。
蔷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里,甄文彬可以三个钟头会议不表示一点意见,这样,他至少可以达到不做不错的目标,而且,上头一问起什么,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推卸,永不承担任何责任。
上司同事都有点怕他,有事都不与他商量。
是这样,永远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个好好先生,从来不会陷害人,许多没与他交过手的人都不介意他,况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继夜,时时埋头苦干,慢工出细货,公司也需要这样的人。
蔷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样,有点厌憎父亲,因为他的无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讨厌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里去看电视上的足球赛,一边说:“蔷色,替我拿条湿毛巾来。”
他一天工作已经完毕,尽避妻女不由他养活,可是妻女总还得服侍他。
是这样,陈绮罗累坏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坏人。
蔷色一声不响转回房中。
她听得父亲说:“这孩子又怎么了?”
这之后,她又不知会被送到何处去。
现在,她身躯与思想都完全似一个大人,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比从前,像一只小猫,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
她为前途问题深深烦恼。
棒了个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丝毫没有异样,蔷色知道绮罗尚未向他摊牌。
蔷色这时发觉,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笼里待判决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还没同他说?”
“真不知怎么开口。”
每次叫他,他总是很愉快地问:“什么事?”
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得变心,骤然把这件事告诉他,彷佛等于在谈笑间拿一把利刀插进他的心房。
似乎应该安排一点预兆,像下班后故意拖延着不回家,或是对他们父女冷淡之类。
可是陈绮罗实在做不出来。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点,不必践踏对方自尊,况且,她得顾住蔷色这孩子的颜面。
蔷色道:“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要踌躇了。”
绮罗忽然说:“我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过你。”
蔷色看着她。
绮罗声音很轻,“我父母并无正式结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蔷色呵地一声。
“外婆对我恨好,可是老人家对生活另有一套准则,日子过得相当刻苦,”绮罗微笑,“我像个小小清教徒,卫生纸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蔷色耸然动容。
绮罗的遭遇与她有太多相同之处。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家父去世,遗嘱中,拨给我一笔金钱。”
敝不得。
“那只是他财产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余的正式子女认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点扫在地上的饼屑也是应该的,可是,对我来说,已是笔丰盛的妆奁。”
蔷色听得入神。
“我立刻启程到英国读书,天天穿新衣串舞会观剧,整个夏季在欧陆旅游,恋爱、失恋、再恋爱……”
蔷色冲口而出:“我也要那样!”
绮罗笑了,“没想到我是坏榜样。”
这时,上课铃响了。
绮罗说:“进课室去吧。”
“你把事情讲完了再说。”
“后来,也终于毕业了,回来之后,买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顿下来,被爱、爱人,我从来没有一个家,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