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累了。”
他到地库去看过。
墙壁已经粉刷过,地毡拆掉,铺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装上许多暗格照明,比从前开扬。
即使再搬下来,也没有从前忧郁。
他想到今日罗拔臣医生的话。
“老实同你说,元东,你的情况不甚乐观。”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态。”
他点点头。
医生说:“我的忠告只有那么多。”
深夜,元东的呼吸忽然急促,还未来得及呼救,芝子已经站在面前替他接上氧气,并且急召医生。
他微笑说:“闹钟响了。”
医生来到,同元东说:“你还是进院吧。”
申元东坚决地说:“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说不。”
罗拔臣医生无奈。
经天在旁,不发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带着女佣出去买菜。
申元东叫住侄子:“经天,我有话说。”
“小叔,你请吩咐。”
“我父母疏远我,是因为老年人总觉得子孙不妥或不肖是一种报应,他们不想面对。”
经天低头不语。
“但他们一早把部分财产分了给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喂,好好听我说下去。”
经天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来。
“你爸妈老是抱怨你永远不肯坐着听他们说超过三句话,可见与我投缘。”
“小叔从不骂我。”
“生性活泼,其实身不由己,也是种遗传。”
经天笑,“像太祖公不错,掘到金矿,盖大学图书馆。”
“经天,你觉得芝子怎样?”
经天答:“像那种沙漠里开出来的小花,不理恶劣的环境,她悠然自得。”
“来到我们家,是一种缘分。”
“她与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决定从北极走到南极,一定把她带在身边,我愈来愈讨厌一遇事就尖声哭叫的女子。”
申元东笑:“还要动辄哭诉‘你不再爱我了’。”
叔侄两人一起吁出一口气。
饼一会申元东问:“经天,你会否照顾芝子?”
经天大为不解,“小叔,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们很合得来。”
“小叔,你知道,我这生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养儿育女,我不想结婚。”
“将来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没有这种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会欺骗女性,不过,芝子十分了解我,她等于我的好兄弟,况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有时,她深夜也会哭泣。”
经天温和地说:“女子总有眼泪。”
“我以为你会欣然答允照顾她。”
“这一阵,没有出门,其实是为着她。”
申元东微笑,“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事。”
这个时候,芝子在街市里,到处找黄油蟹。
芝子同女佣说:“叫我们出来找南中国海才出产的海鲜,真是难题。”
她俩一档一档海鲜摊位找,出示彩色图片,忽然之间,一个意大利人拉住她们。
他取出一小箩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们所要的海鲜。
意大利人说:“有人订下,可是爽约没来取货,海鲜同女人一样,不能耽搁,卖给你们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点。”
“美丽的小姐,一开口还价就不再漂亮。”
芝子只得检查过付款。
“还有一种长毛的淡水蟹,北美不准进口。”
女佣问:“那是什么?”
芝子轻轻说:“可能是大闸蟹。”
她们拎着鱼获回家。
女佣又问:“你会不会做?”
“大抵是洗净蒸熟吧。”
“不,元东说要果了面粉来炸至金黄。”
“怎么忽然吃得这样刁钻?”
“可能身体好一点了,贪吃。”
会不会是故意支开她们?
芝子聪敏,想得也比较多。
回到家,芝子在电脑网络里寻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纽约的网友这样告诉她:“这种蟹有个名堂,叫做上海面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开嘴笑,如获至宝。
她与厨子合作整个上午,中午饭时刻,香喷喷一大盘道地面拖蟹捧出来,申元东怔住。
他不过信口说说,没想到芝子真替他办到。
他坐下来尝一口,味觉像是康复,只觉香甜。
厨子笑说:“学会了这一味,已经足够开一间餐厅。”
芝子说:“还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做。”
大家心里都有点恻然,随他放肆一点好了,时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东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经天下楼来看见,欢呼一声,开了瓶安蒂白酒,与他小叔对饮。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们每喝一口酒之前说一句唐诗。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乡明。”
“劝君莫惜金缕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芝子笑,“这句不对,这不是中国人写的。”
申经天喝一大口,“罚酒,罚酒。”
这间屋子,在华芝子来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这样热闹。
下午,芝子帮申元东取出下学年学生名单,逐一了解他们年纪背景。
许多讲师等到学期过去一半,才记得住学生姓名,申元东不是这样的人。
第八章
元东放下手册,“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芝子答:“我们总得作最佳盼望。”
“你说得对。”
“这里有位超龄学生。”
“啊,二十七岁了,超龄学生往往是最佳学生。”
“不然不会努力争取机会。”
“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是华裔青年。”
“华裔生近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名美女。”
申元东探头过去看,果然,小小彩色报名照上的女生秀发云一般散在肩上。
“这个也漂亮。”
女子总是特别注意别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学生是否必获高分?”
“看她成绩如何。”
芝子好奇,“师生之间,会否有暧昧发生?”
“不少人会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胆问。
申元东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吗,幸亏不是。”
芝子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涨红面孔。
申元东也吃一惊,喂,你刚才说些什么?
大家发了一会呆。
然后芝子哗一声:“这个平均分数九十九点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么长大?”
申元东也抢着来看。
申经天走过书房听见,“我功课一向只得丙级,但我肯定比他们快乐。”
他穿着整套潜水衣。
芝子问:“去什么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带氧气直潜一百五十尺。”
“会有危险吧。”
“七分钟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项纪录。”
芝子皱上眉头,“经天,不要下水。”
“我做观光客而已。”
他笑着出门去了。
申元东说:“没有人能改变他,最近已经算是修心养性。”
“幸亏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担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胜,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冲口而出。
芝子看着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员工。”这话她已说过好几次。
“华人叫你这种脾气为狷介。”
芝子忽然问:“你知道我们三人为什么合得来?”
“你说说看。”
“我们三人都是弃儿,我被父母所弃,经天没有学业,你又失却健康。”
“啊,我们同病相怜。”
芝子大胆地说:“所以成为好友。”十分感慨。
“是吗,你真的那样想?”元东说。
芝子点点头。
“不,是你的善良乐观,以及罕见的生命力拉了我们一把,你带来欢笑,所以我们乐于亲近你。”
芝子抚模手臂,像是想扫平寒毛,“呜,似文艺小说对白。”
他有点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说,我应当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