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知道,我懂你的心思。”
她怎么会不懂呢?在这偌大的皇宫内苑,她伴着他年年岁岁,他也同样陪着她岁岁年年。他们是彼此的家人,是彼此的唯一啊!
“我知道,你用草绣球来传递你的心意。你是在告诉我,你会回来的,你要我等你。我等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年,甚至于在我即将成为皇后前夕,我还在等你。我用冰水浸泡手脚,我顶着名义上的皇后之名,我都是在等你。可你呢?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见我?”
她派人找过他,她知道离宫一年后他的喘息之症便渐渐好转。他可以回宫,可以带她走,而不是让她等上十年,整整十年。
一个女人,有多少十年可以用于等待?还是人生中最好的那十年光阴。
拓拔长寿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她终于在他的怀中了,“早些回来又有什么用?你是皇后,拓拔浚坐镇宫中,我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带你离开。可十年后不一样了,拓拔浚已死,这个拓拔弘才德平庸,论帝王之资,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加之这十年我培养的势力,我可以带你走,带你去天涯海角——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阻拦我。”
是,历经十年,如今的拓拔长寿势不可挡,确是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带她离宫。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冯小九好笑地瞅着他,依稀还是十年前那个娇俏可人的模样,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的心却在十年内急速腐朽,已是垂垂老矣。
“先帝已死,你赢了他光阴;皇上年轻,你赢了他才德——你以为你赢了,可你却输掉了我的心。十年的光阴,他们父子对我的好已足以弥补我对你的思念。”
“好?他们父子对你……叫好?”拓拔长寿禁不住嗤之以鼻,“拓拔浚对你好,是为了你身上的皇后之命,是为了让你替他镇守住这片江山;拓拔弘对你好,是为了得到你,为了困住你,他甚至拿我威胁你——这叫好?”
“至少守住我的人是他们,至少让我摆月兑孤寂的人是他们,至少……他们不曾留我一人,而后走开。”
由不得他不信。
“不!我不相信!”拓拔长寿说什么也不信,“你的庭院中央种着片片草绣球,你亲自打理它们,这十年间你一直与它们在一起。十年里,我一刻也不曾忘了你,我知道你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你根本从未在心里把我放下。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你的心意同我是一样的,我对你的思念有多浓,你对我的情谊就有多深。”
他痴痴地望着她,她却抿紧了唇角。
她做不下抉择,他替她好了,“小九,你知道我今日的实力,也知道我要带你走的决心。要么,你随我离宫,我们相隔十年后完成当日的约定,我带你回燕地。要么,让我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我自然可以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遥手一指拓拔弘,拿他的皇位逼她就范。
被了!全都够了了!
冯小九蹙紧了眉头,遥遥地望着站在她眼前的两个男人。
拓拔弘拿拓拔长寿逼她,拓拔长寿拿拓拔弘逼她——他们都在逼她。
被了!全都够了!
一盘已经输的棋局,拓拔弘亦可以扭转全局。他赫然伸出手推翻整局棋,毁了黑白大势,也破了盘,如此便没有胜负可分了。
他走到冯小九和拓拔长寿之间,用自己的身形挡住他们相交的视线。背对小太后,他面朝他的叔父,若今生他只做一回男人,只能让她倚靠一次,便是这一回了。
“叔父,朕知道你可以夺下朕的江山。既如此,没必要花那么大心思了,朕将江山拱手相让,也不会让你带走小太后。”
一抬手,拓拔弘喝下案上热热的酒。
冯小九惊觉他神情不对,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杯,酒却已入喉,“这是什么酒?”
“毒酒。”拓拔弘坦然相告,对她,他从未有任何的隐瞒,“我觉得诛杀李奕一事,似来得太便宜了些。惟恐出乱,遂备了毒酒一杯,若事有蹊跷,以备不时之用。”却不想,最后饮下这毒酒的竟是他自己。
冯小九却乱了心神,“你先坐下,我去叫上医。”
他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再不肯松开,平生头一次如此放肆地握着她的手,却也是最后一次。
“不用了,这酒的毒性见血封喉,神仙难救——本就是要人死的,如何能救得?”
拓拔弘握着她的手,淡淡地笑漾出眼底。若是死可以换来在她怀里依偎片刻,也值得了,“为什么你是太后,我是皇上呢?若是……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若你我是青梅竹马该有多好。”他又笑了,笑自己的傻,“是我糊涂了,若不是如此关系,许我们今生都不会相识。我宁可……宁可与你名为母子,也要换得今生……今生哪怕是片刻的相守。”
即使,以死为代价。
同样要付出代价的还有拓拔长寿。
拓拔弘在冯小九的怀里扬起手直指拓拔长寿,“小太后,你要记得,我是被他……被他给逼死的。你要记得,记得你没能肩负起先帝交给你的重托,你没能替先帝守住我。全是因为他……因为他——拓拔长寿。”
他的手指如一把利刃贯穿拓拔长寿的身体,也同时穿透了冯小九的心。
倒在冯小九的怀里,拓拔弘发下临终前的诅咒——
“小太后,我的小太后,别忘了你对先帝的承诺,永远做这北魏的太后,永远。”
盛夏之日,竟是花谢之始。
第九章雪漫江山
献文帝拓跋弘突然驾崩,时年二十三岁——算天子的卦终于在北魏登上皇位的第三人身上终结。
献文帝驭天之日,李皇后去见了冯太后。返还皇后殿的当晚,李皇后自缢身亡,追随献文帝而去。遵照母死子贵的祖训,李皇后所出皇子拓跋宏被立为太子,登上大宝,着为高祖,时年九岁。
文明皇后冯氏晋升为太皇太后,与离宫十年重返宫闱的城阳康王拓跋长寿共同辅政,改元太和。
长寿王爷重掌朝局后,禁胡服,学汉儒,重用寒门,语正中原,并废除了母死子贵之制。他还大力推行献文帝留下的三长制、均田制。
不过半年光景,北魏大兴。
众臣皆称长寿王爷乃能臣干将,国之顶梁。
然这宫闱内苑却是无限寂寥。
理完朝政,长寿王爷照例是要去见上一见冯太皇太后的。
她正在亲自教导小皇上识字、念书,一句句,娓娓道来。拓拔长寿立于殿门外,不及进来,却听这重孙子同小祖宗说起话来。
“小祖宗,您教我抚琴好不好?您的琴声好好听,我也想像您一般抚琴奏曲。”
冯小九却是正色地摇了摇头,“头一个,你不该自称‘我’,而该称呼自己为‘朕’。你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你是皇上,这江山都是你的,你当尊贵些才是。再者,抚琴不是皇上该做的事,你要学的是理政治国之道。学成了,早日亲政才是我想要看到的。”
“是,朕知道了。”
小皇上拿起书卷继续习学,她一抬眼却见到了门外的他,吩咐内常侍:“请长寿王爷进来。”
他进来了,照例以公事为重,“今秋蜀南、蜀北、漠上皆大丰收,天下粮仓尽满,国库充盈。”
她略点了点头,向他道:“王爷为国事操劳,为天下臣民费心了。”撇开脸去,她握着皇上的手,亲自教导他习字,“笔要稳,肩要端,心要沉,方能写出好字来。这字如其人,字写得不端,累及你的心都该不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