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在娥皇弥留之际,当他倾尽心力照顾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始终逃避他的眼神;当他一遍遍地哀求她不要离开,不要丢下他的时候,她的脸上为什么那么冷漠;当他回忆起他们从前的美好时光时,她为什么会无声地流泪……
他不敢想象她竟知道所有的一切,甚至眼睁睁看着他满怀着愧疚离开人世。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知道……”他喃喃自语,似幻如梦,门外一片喧嚣。
有人在喊:“宋军进城了,宋军进城了——”
他转过脸正对上她的,面上素净如斯,看不出任何一点反应,“你的侍卫就在这外头,只要你大喝一声,他们就能冲进来将我碎尸万段。李煜,我给你这最后的机会。”
背过身,她安静地向门外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招呼侍卫将她拿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长老,他的叛臣,他的妻子最疼爱的妹妹就这样走了,消失在金陵城皑皑的雾气中。
韩醉年身处北地,住在赵匡胤特意为江正所建的华美府邸内。他不知道江正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家中住饼多久,然家里一应用具俱全,极尽奢侈。
他偶尔会想,她虽未入后宫,却享尽了贵人方有的体面。然很快,握着腕间的佛珠,他会命自己打消这些让他胸口闷闷的想法。
在府上,他行动自如,所需均由一位名唤周伯的大管家差人去办。可这府门之外却是重兵把守,别说是出去了,他略向外望一望,便有侍卫叮嘱他还是回房歇歇得好。
这一夜,帘外雨潺潺,却是春意阑珊。凭阑远眺,流水落花春去也,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明明累得打不起精神,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冥冥中知道这当是个不眠之夜。
周伯来看了几趟,见他实在难以成眠,免不了开口劝道:“韩爷啊,您还是好生歇着吧!眼见着皇上大业将成,免不了有您施展抱负的一天。再说,小姐就快回来了。她一回来,跟皇上说几句好话,您哪也就来去自如了。”
她快回来了?周伯说她快回来了,这也就预示着……
“周伯,您……是南唐周家的吧?”
韩醉年猜测了许久周伯的身份,他姓周,又操着南边口音,与周国丈之间怕撇不清关系吧!可依江正对周家的嫉恨,她又怎肯仰仗周家人替自己打理呢?
周伯见他实在睡不着,遂叫人取了酒来。二人对饮,倒也快哉。
“韩爷啊,自打小姐命卢大人把您回到府里,我就知道您和小姐之间……非同寻常啊!想必您也知道小姐的身世,还有……还有周家的那些事吧!”
韩醉年略点了点头,周伯这才继续说下去,“我本是周家的家奴,是我……当年是我从襁褓中接过那孩子,我当时太害怕了。韩爷啊,您不知道,国丈虽尊贵,可夫人出身同样显赫,那是个把脸面看得比皇上都大的人。要是让她知道,别说是那孩子的命了,就是我……我一家人也别想活了。所以,我当时看也没看就将那孩子舍进了庙门口。我期盼佛祖显灵,救救那孩子,也救救我。
“倒是佛祖没来,把个菩萨一般的大小姐也送来了。其实,江正小姐对周家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怨恨。约莫是那些年大小姐的关系吧!她们姐妹间差了十六岁,大小姐视小姐就跟自己的女儿一般,极尽疼爱。大小姐病重以后最放不下的也是小姐,她特意把我找来,把小姐托给老奴。她就是知道小姐不会善罢甘休,大小姐她不怕别的,就怕小姐为了报仇伤了她自己。
“老奴从前没能好好照顾小姐,接了大小姐的临终嘱托,老奴惟有舍掉性命保小姐福泰安康。老奴第一眼见到您,见到您腕间的佛珠,老奴就知道,您是代替大小姐来照顾小姐的。”
周伯紧紧地盯着韩醉年腕间的佛珠,卸下包袱似的长叹一声,“韩爷啊,您听老奴一句,好好待小姐,她是真的禁不起半点挫伤了。”
“我……”
他尚未开口,却听府邸的大门沉重地打开又关上,一位戴着斗笠的身影自那长长的廊外走来,终究停在他的面前。摘下斗篷,露出那般干净,没有疤痕的娇容,她的美头一次无所顾忌地绽放。
“小姐,您回来了?”周伯匆匆安排一干家人为小姐准备饭菜、热水、暖衣之余。
她回来了,她从南唐回来了,这也意味着……
韩醉年根本不敢往下猜测。
她也无心吊他的胃口,索性与他明说了吧!“李煜亲书投降表,率一干大臣投了大宋。”
韩醉年向后连退了几步,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啊!依国主的性子是断不会再起什么大干戈的,即便大动也无意义了。
“赵匡胤他对国主……”
她知道他在担心他国主的安慰,即使他的国主糊涂至此,即使他的国主对他起了杀心,即使他的国主从前到后也未曾重用过他,可他依然是李煜的臣子,想施展抱负想效忠南唐的臣子。
“你放心,赵匡胤与我有言在先,他不会杀他的。然李煜屡次违抗赵匡胤的命令,遂……被封了个‘违命侯’,小周后被封郑国夫人,赵匡胤赐了他们汴梁城的一处府邸,二人安居此处。从此以后,他有大把的光阴吟诗写词,弹曲下棋。”
他一声长叹,到底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弦又绷紧了,“我父亲他……他随国主一道来汴梁城了吗?”
她无法对他言表的正是这一桩,她蓦然地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慢慢地走到书案跟前,发现案子上摊着画纸,他在做画,是工笔画,画得极细。画中的女子倒颇有几分似她。可她都忘了自己女妆的模样,又如何清楚这画中的人是否是自己呢!
“你在画我?”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想象着你女儿妆的模样,我想将它画下来,我想换下这偏厅里挂着的那幅赵匡胤为你而画的肖像。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期盼着你的归来,可我又害怕你回到这里,这意味着南唐……再也没有南唐。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思念你,日日夜夜,如同我恨你,夜夜日日一般。
他想告诉她,是的,你不该把我带到这里,如同我不该爱上你一样。
他想告诉她……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南唐灭亡,国主同小周后沦为亡国奴,他们终身将被囚禁在豪华的牢笼里——你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吗?还是你从此以后就可以快乐起来?”
画纸从江正的指尖滑落到书案上,她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卧房,关门前告诉他:“你父亲在宋军进入汴梁城前一夜……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韩醉年跌坐在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去,从此销声匿迹,再难寻回。
自那日起,他日日酒醉,从此醉醉年年、年年醉醉,惟有她平和的琵琶声悠悠地伴着他,无声无息、天长地久地伴着他。
第5章(2)
琵琶声蹙停,当被封为郑国夫人的小周后踏进府里的那一刻。
江正一身鹅黄色的裙褂站在郑国夫人的面前,手里仍握着娥皇姐姐留给她的金线琵琶。即使是以姿色迷倒李煜的郑国夫人站在她的身边,也黯然失色。
“再过几月,待你青丝垂鬓,怕是连当今皇上也要醉倒在你的温柔乡内。”
“若我想,早已成为这后宫的主人。”
二人对峙,谁也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江正,她有着与身俱来的霸气,有的时候郑国夫人周薇不禁要想,若她是男儿身,说不定今天拿下金陵,囚禁他夫妇二人的……就该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