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投意合了,是不是?”老人家就是这个样子,对自己年轻时的感情一点也不坦白,“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崔笛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你来这个家有些日子,大人一定跟你提起过老爷。老爷二十五岁夺下状元,被太祖皇上破格提拔成礼部尚书兼太傅。官高权重,老爷最在意别人的看法、评点。”
遍来不禁感叹起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那个没见着面的公公简直跟闲却一模一样嘛!我好像说反了,应该是他跟他爹一个模子出来的。”
“不尽然。”这是崔笛历经两代说出的真心话,“如果说大人的在意为五分,那么老爷对家族颜面的在乎至少有十二分。芙蓉曾托了人旁敲侧击地问老爷是否允许她再嫁,没想到托去的那个人竟被老爷乱棍打了出来,他要芙蓉守着那份贞洁的好名声给向家光耀门楣,他绝不允许她坏了向家的名望,落下不贞不德的骂名。”
“幸好我没见到这个公公。”归来一边说一边大力地捶着桌子,“要是我见到他一定会忍不住揍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他让一个女子白白浪费掉她的青春,让她苦守终老一辈子得不到幸福,他还管这个叫‘光耀门楣’?他有没有搞错啊?我要是你,我就带着芙蓉……姑姑私奔,非把他的脸都丢尽了为止。”
崔笛瞧着她,眼中泛着慈祥的光芒,“有时候我觉得你和芙蓉还真的很像,那时候她也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哇!”归来的嘴巴张得老大,她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瞧着今天动不动就拿出家法来训斥人的老妖婆,实在看不出她曾经竟有为爱私奔的念头,“那你们怎么会到今天还保持这种主仆的关系呢?是私奔被我公公抓住了吗?”
“不,是我……是我没有跟她一起私奔。”
往事悠悠,一晃过了整整二十年,再度提起当年的那段感伤,故人依然心痛。
“芙蓉决定和我一起私奔,我们约好在府邸西边的芙蓉池边相见,然后逃出应天府,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她向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看着她,我真的心动了,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计划。但是当我冷静下来,我才发现‘私奔’这两个字说起来轻松,真的要去做……我没那份勇气。
“先不说我们是否能逃掉,老爷是否会轻易放过我们。即便老爷真的不通报官府,我们真的逃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拿什么养活芙蓉?她是堂堂大家小姐,从来就没吃过苦,洗衣、做饭不会,织布、养鸡不行。我从小在向府中做书童,后来做小厮、管事,我根本不会种田、耕地。我们靠什么生活?我害怕我们真的不顾一切私奔了,到最后却落得互相埋怨,每日在怨恨中熬日子。”不可否认,他所顾虑的事都有道理,归来顺理推断下去:“所以,你没有赴约去芙蓉池?”
“不!我去了,我早早地等在那里,看着她满心欢喜地扑在我怀中,可我却把最残忍的回答给了她。”
揪紧双手,这份回忆对崔笛来说是艰难的,“我告诉她——我不能娶她!然后我丢下她一个人独自回了下人们的厢房。可是不久,我就听见……”
他的脸色惨白,像是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啃着他的心,“我听见巡逻更夫的惊叫声,我这才知道,芙蓉她……芙蓉她跳进芙蓉池企图了结余生。”
同为女子,归来更能理解姑姑这分举动背后的绝望,“因为你的话扼杀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你将她独自留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对她来说,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不过换作是归来一定不会死,她要带着收拾好的包袱和银两出去好好玩一玩,等花光了银子心情好了再回来。不过这似乎不像是大家小姐做的事,她果然还是本性难移啊!
崔笛站起身,迎着门的方向而立,“如果我知道她的心意如此坚决,无论如何我也会带她离开。其实从听到她跳湖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无法保护,更后悔自己没有争取幸福的勇气。”
这就是归来无法理解的了,“既然已经有了这份认知,那姑姑伤好后你为什么没有带她离开?”“从归来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完全变了。”
遍来这可来了兴趣,“姑姑变成什么了?让我想想,她叫芙蓉,她跳进了芙蓉池……哦!我知道了,她变成了一朵芙蓉花。”
这孩子传奇故事听多了吧?崔笛摇摇头,因为她的笑谈脸上少了几丝凝重,“她变得和老爷一样,开口闭口都是家规如何,女训为哪般。她很少笑更是连正眼都不肯瞧我,我知道她恨我把她一个人丢下。”
“所以你就终身未娶陪在她身边,帮她料理这个家,以一个管家的身份照顾她,她说的话哪怕是不对的,你都会支持。”归来准确地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原谅你,能重新变回以前快乐的芙蓉。”
遍来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一直在努力,我总以为有一天她会因为感动和时间的流逝而变回从前的她。可是,夫人您来了以后我才发现,这二十年的时间我不仅没有改变什么,反而让她变本加厉地憎恨我,憎恨她自己,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我,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崔大叔说“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不会挨打”,她帮姑姑找幸福,触动了姑姑最敏感的神经,那个神经的另一头所系着的人正是崔大叔,打她是为了让崔大叔痛苦——老妖婆的招数果然狠毒。
蹒跚地走了几步,崔大叔倚着门,满脸愁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靠近她,关心她,想改变她,却只是徒让她继续活在恨中。那是不是只有离开她,才能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我有办法!”归来的鬼主意最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至于能不能解开这二十年的纠结可就要看造化了,“崔大叔,你按我的方法做,咱们试上一试。首先你要……”
她话没说完,那边丫环走了进来,“夫人,跟着大人的随从回说,大人已经回来了,正换上便服准备出门赴宴,问夫人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没看我这儿忙着嘛!他又不是小孩子出门还要我为他穿鞋啊?”她原则性挺强,绝对不会时刻黏着他,人家一直秉持的就是:没有你,我照样过我的日子。
再怎么说崔大叔也是下人,哪敢耽误大人的时间啊!向归来告了辞,他这就准备离开,“夫人还是去大人那边忙吧!说不准有什么事正等着您过去张罗呢!”
等着她为他张罗?这话听得归来心里挺美,好吧!我就过去看看。回过头,她还叮嘱崔大叔:“等我回来咱们继续谈那件事,谁让芙蓉是闲却的姑姑呢!我也想做个讨人喜欢的媳妇啊!放心吧!有我在这向府一天,我就一定要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如果,她不在这向府了呢?还有谁能想出这么多的鬼主意帮忙解决二十年的纠缠,还有谁能坐这个讨人喜的媳妇位置,还有谁能让向闲却担心、烦忧却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