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一拢袖,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我只是尽我所能,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要的!要的!”二夫人凑到断云边上当着江愁的面咬起了耳朵,“断云网!现在像羿公子这样的好心人真是难得哦!”
断云瞥了他一眼,飞快地点了点头这么愚蠢的人的确难得。
二夫人一听这话赶紧见缝插针,“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二娘的意思是……”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呢,我的二娘!
“免去他那五千两银子喽!”二夫人风韵犹存的面容上闪动着少女的灵动,“望家也不在乎那一点钱的,反正我每次捐给寺院、道观的钱也是这些银子的好几倍呢!还有还有啊!你大姐昨天出门花了七百两银子,今天买珠宝又花了四百两,算起来也是上千两的行头了。你小妹上个月打破了汉代的白玉,昨天打破了前朝的古董花瓶,加起来最少也值五千两!这区区五千两银子你就当是家里人花掉了,不就好了嘛!”
她说得坦然,江愁听得冷汗直冒,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庭?真不愧是长安首富,要是望家二小姐不那么会赚,哪来的银子供这一家这样挥霍?
断云也不做声,静静地赚着她的银子。二夫人似乎仍不肯死心,唠唠叨叨说着一些地区的贫困状况,又说着现在的世风日下,最终引到这个年间需要好人。总之一句话,要“阎罗望”放了“活神仙”。
差不多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她仍旧是越说越起劲,江愁却有些不耐烦了。至于断云,她压根就没有认真去听,她只是径自做着自己的事,连看也不看她二娘三眼,一切根本是二夫人在自说白话。终于,江愁明白了再坐下去是多么无意义,他准备起身告辞,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主角开口了。
“你收拾好东西过来望家。”
二夫人这下可乐了,“断云,你要帮助羿公子重开药店?”
江愁也是一脸狐疑地凝望着眼前能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女子,她却只是扫了他一眼,然后清楚地开始宣判:“我在进书房之前派人察看了你的药店、药田,结果是把它们一起当了也只值一百八十两银子。也就是说它们根本无法抵那五千四百七十五两的借款加利钱,所以你必须卖身为奴以此偿还债务。望家中等仆役每个月四两银子,偶尔还会有红包,这样算下来,大概你做满一百年就可来去自由了。在这之前,你要是私自离开望府,我有权以逃债的罪名通告官府缉捕你。”
什么?要他堂堂一个儒生卖身为奴?难道她真的是阎罗王吗?江愁捏紧了拳头,困惑的眼紧盯着她。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她真的没有任何情感吗?或者,她天生就喜欢驾驭一切,尤其是男人?
二夫人也不敢相信这个宣判,没想到她说了半天不但没能帮到“活神仙”,还将他推进了地府,她真是不甘心啊!“断云……断云,你听二娘说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
“二娘,我还有事要忙,麻烦你把范大管家叫进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这个把她养大的二娘推到了门外。
见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二夫人只能回江愁一个抱歉的眼神,拎起御绣坊的丝绢擦擦眼角,她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书房。
书房就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了。
江愁已经准备认命地接受上苍的这个玩笑了,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从一个准备参加应试步上仕途的儒生走到今天做人仆役的下场,他多少可以问几个“为什么”吧!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送交官府?那些还不出欠债的人不是都要送去充军的吗?”
放下手中的笔,她第一次花时间去打量他。难得地,她为自己的行为作了解释:“我在调查你的药店、药田的同时也调查了一下你。”
“我?我有什么好调查的?”儒生就是儒生远不懂那些无奸不商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断云过分消瘦的身体移到了他面前,正午的阳光映上她的侧脸,总算让她看上去像个活物。男女身高上的差距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去看他,即便如此,在气势上她依然足以将他踩在脚下。
“知道吗?在药材的种植上,你是个神;在人世的存活中,你却是个比猪还蠢的蠢蛋。”
她的声音尖锐而充满讥讽,这让江愁一向与世无争的心起了计较,身为男人他觉得有必要做出反击,“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词来羞辱……”
“一些人装作无钱买药,他们从你手上拿到你施舍的药再以廉价卖给其他药行,从中获得的收益拿去赌博、嫖妓,而你的药行却在一天天地亏老本。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她上前一步,直逼他发问。
“巩县遭受瘟疫,皇上指派了当地官府开仓放粮,出资治病。可那帮地方官员却中饱私囊,你一去只需叫你几声‘活神仙’就什么都有了。你以为你救下不少人,可你的行为却助长了那帮贪官污吏的气焰,造成更多受难百姓的死亡,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她再上前一步,逼得他不断后退。
“在你为了救受难百姓而抵押房子、抵押田产的时候,其他药商却在趁机哄抬药价,借机狠赚一笔,这其中就有我们望家的药行。我们赚了你的银子,却在笑你傻,还有更多的药商早就盼着你垮台,谁让你顶着悬壶济世的牌子施药坏了我们的赚头呢!你还觉得自己是‘活神仙’吗?”不用她逼,他早巳无路可退。
他呆若木鸡的表情宣告着她的全盘获胜,她却没有战后该有的喜悦。丢下他,她背过身站在窗口,“府中南隅有一大片空地很适合药材的生长,你可以用它做研究,收获的种子拿去我的药材行专门种植。那儿还有一座相连的宅院,叫‘西洲居’,就在我住的院落的旁边,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今后一百年里你就住在那儿吧!”
一百年!二十三岁的羿江愁,就这样被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轻而易举决定了一生。他无从反驳,更无从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史以来最丢脸的男人,他却知道这一天是他一生的终点。
行尸走肉一般随着府中的仆役向外走去,他犹听到书房内“阎罗望”对范大管家吩咐,说是刘当家不够格做当铺当家,居然让不值两百两的地契、房契当了五千两,从今日起免职改做朝奉。
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刘当家,只是“活神仙”已成了死神仙,他谁也救不了。
跨出这一步,他跨出自己的起点。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虽不为窈窕淑女,羿江愁仍旧是辗转反侧。
不知道是因为新换的床榻,还是因为新换的奴仆身份,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从脚底升起一抹凉意。掀被下榻,他披衣径自走出西洲居,依着心情四处走走。
说起来很奇怪,他明明就是一介卖身抵债的奴仆,却住进了这么幽雅别致的西洲居,身边还跟了两个小厮伺候着。这处院落有些清冷,与望家的总体府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听说是那个望二小姐的亲娘生前住饼的地方。按理说这里也是尊贵之所,可看起来雅致有余,而富奢不足,不知道那个“阎罗望”怎么舍得让他这样的奴仆住下来的。
想着这些,他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清冷的月光里,抬起手感觉月色凉意席卷周身,一股属于儒生特有的伤感流进了黑夜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