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只有音乐才能引得他关注的眼神吧!
昊只是弹琴,没被她的窥视打扰,而那陶醉于自己世界的背影有令泠愔无法克制的心痛与悲伤。
真的只有音乐,只能音乐吗?没有谁可替代音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他是人,不是钢琴啊……心这样的痛,可惜他不会知道,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知道。
挪动脚步时不小心踢到墙角的棍子,闹出不大不小的响声,惊动屋里的人。接触到泠昊投射过来的冷然视线,她有片刻的惊慌,随即暗叹一声。总之,她就是被厌恶的,所以已经不必再为让昊讨厌感到手足无措。
“进来吧。”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传到耳中。
扁亮的黑色钢琴上照出她瘦高的身影,白色的衣裙,模糊的脸,似是没有躯壳的幽灵。吊起的眼梢斜月兑着长自己十六岁的叔叔,她表现出一贯的挑衅。
他漂亮的手指搁在琴键上,略微弯曲,像是名画家笔下的静物油画。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手指在她的视线中从琴键上移开,没有情感的冰冷话语传进耳朵,“高中没毕业能做些什么?退学……退学以后你该怎么办?”
回答不上来,的确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为什么不说话?”严厉的语气,泠昊稍嫌不耐地站起,目光紧紧锁住侄女沉默的表情。
还是没有回答,泠愔垂首。看不到那双记忆中非凡的手了,只有合上的黑漆琴盖。
戴上预备好的手套,他放松的视线令另一人喘过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不管怎么样,你姓泠。既然把你养大,我就得负责任,所以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南尚,然后和我一起住华都的别墅。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学校再读一年高中,准备考大学。”
“我对大学不感兴趣。”她拒绝,因为了解他对自己的厌恶与迫不得已。
“这同兴趣无关,只要你姓泠就得听我的安排。”意料之中的反抗没有使一家之主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这同泠家无关,是你变相地囚禁我。”
“囚禁你?”他露出鄙夷嘲讽的笑容,“我还真少了座监狱来囚禁你。为什么你不反省一下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喝酒、吸烟、打架、早恋、逃学……现在竟然因为在学校内公然与异性接吻而被开除,你比你父亲更堕落,简直是泠家的耻辱。”
他不能原谅兄长私生活的糜烂、荒唐以及不名誉地逝世,也厌恶侄女体内非泠姓的晦暗血统。在泠昊揉不进一粒沙尘的眼中,泠愔是所有污秽、不洁的结晶体,象征他生命里所有也是惟一的隐晦。
她涨红脸,勉强克制自己冲动的个性,这种羞辱从昊口中说出远比其他人具有更大的杀伤力。不止一次了,也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不会跟你去南尚,也不会和你一起到华都。”
“由不得你。”身为监护人,他无视她的反抗,“你明天留在家里,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
又是命令!泠愔不表示服从,低下头只顾拨弄左手腕的银链。
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也注意到自己送出去的精致礼物,鄙夷与讽嘲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化为欲言又止的无奈和复杂,可很快又归于原本的冰冷平静。
“出去吧。”他背转过身,不再看她。
泠愔没有动,仍低头研究那条银链。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料不到她这么直接,他又回转身,有点吃惊。
“问吧。”
“你究竟有多讨厌我?”没法看到她说话的表情,低垂的白皙脖颈现出少女特有的光泽。
究竟有多讨厌她?泠昊扭首看门外的夏景,当年就在那棵大槐树下泠说喜欢他。
“很讨厌。”
“讨厌也得有个程度,到底有多讨厌?一个‘很’是无法让我清楚了解的。”得到并不想要的敷衍,她非常不满地抬首,不苟的叛逆越发明显。
有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力感,被问者并不想说出自己到底有多厌恶另一个人,不,根本就是不能说出。他不加理睬地朝门外走去,已经不能再忍受与对方待在同一个空间内,她的存在一直令他喘不过气。讨厌,的确很讨厌泠愔,讨厌到希望她从不曾出生过。
能追上不断拒绝自己的冷漠背影,可是追上又能怎样?他讨厌她,惟一的亲人讨厌她,很讨厌她。可是如果真有那么讨厌的话,为什么要养大她?为什么当初要把她带回泠家?只是因为她姓泠吗?她可以不姓泠,只要他说出他有多讨厌她。
自嘲地笑笑,她也走出琴房用个讨厌她的人还站在园里的槐树旁,树影摇晃中独自思索。不敢再去打扰他,以免自己更惹人厌,她绕过后园走回自己的房间。
明明讨厌她,却还要带她去南尚,还要把她接往华都一起同住。昊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她何尝知道。这十几年来,他们一起生活,可是都无法得知彼此的想法,他们一直缺少情感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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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一同进餐的两人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进餐时不能说话,这是泠昊的家规和习惯,而泠愔虽然憎恨也只有接受,她是他养大的。默默无言地看着泠昊离开饭厅,她立刻扔下碗筷奔回房间。迅速换下白棉连衣裙,穿上邋遢的牛仔裤与大T。对着镜中的不良少女,她无声地笑,最简单的行李放置在椅子上,拿起它后无留恋地离开。
夏夜,繁星密布,空气仍残留着白昼的燥热。映着身影的书房窗口内飘出优雅从容的小提琴声,与天上冷淡的星辰相映。他在书房内听音乐,一定是以其独特的姿势站在书架旁侧耳倾听。不管所放的唱片已听过数百遍,他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听,反复记。
不用偷看,泠愔也能想象出书房内的情景。但最先跳进脑海的,永远都是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张相片,还有昊凝视相片时笼着阴影的侧脸。
木制的像框,相片是十六岁的泠昊与二十七岁的泠。光看照片,谁都不能不承认泠家兄弟是亲密无间的模范兄弟。哥哥俊朗的笑容似脉脉温情的春风,弟弟虽然不如兄长看似亲切,但也笑得灿烂。难相信那个十六岁的微笑少年就是以不苛言笑闻名的杰出钢琴家一泠昊,昊也曾像她一样年轻过,每次泠愔看到那张照片都会如此感慨。
相片是黑白的,已微微泛黄,保存完好。惟一的遗憾,像框的玻璃已碎裂,是她十一岁那年不小心打碎的,为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了昊的耳光,也为此他们叔侄原本还算和谐的关系破裂。
小提琴的曲乐悠扬开来,拉高音调,有些颤的滑音凄美得让人想掉泪。非常熟悉的曲目,因为昊在书房的时候总会放这张唱片——她父亲送给昊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不了解这对兄弟间的情感,她一直保留这份好奇心。
突然,尖锐刺耳的凄厉声音代替了原先的悠扬,划破夏夜静谧的星空,随即陷入无可奈何的沉默,永久的沉默……
星辰下,泠愔笑了。唱片是被她恶意用指甲划坏的,当然也受到了昊的惩罚。对着空气吹声口哨,即便不明白昊何以喜欢听这张坏掉的旧唱片,即便不了解昊究竟是憎恨或者怀念兄长,这都不妨碍她找阿海去华都。
昊讨厌她,无以复加地讨厌她,那么她就不该再让他痛苦或者讨厌下去,那么她就该离开他。两个人不在一起,比起每日互相憎恶要更好,是轻而易举就能作出的正确决定。她不跟他去南尚,不是不想,是不能。不愿意再被当成不洁物继续厌恶,只有选择离开,这样悲哀的心思昊不会懂,在他看来她的这次举动只是另一种叛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