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步外,一株老梅下有个梳着童髻的女孩正蹲着对停在地上的一只麻雀说着些什么,手里撇下些谷物又似在喂食。
“云儿,怎么办?.爹昨晚又骂娘了,为什么我是女孩呢?要我是男孩,爹就不会骂娘没用了……”
随风飘至的稚语让无意见听到的人向前迈上几步。
“他说要是娘不听他的话,就要把娘卖了,还说也要把我给卖了……怎么办?”说到最后,清亮的童音有了哭腔。
麻雀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啄着饱满的谷物。
“要是爹真把娘卖了,把我卖了……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娘了……”说到伤心处女孩抱着双膝呜咽起来,“娘说……娘说要她离开爹,她就不活了……烈女不侍二夫……这是什么意思?云儿,我不懂……”吃饱的麻雀抬起头,扑打几下翅膀竟忽悠地飞走了。
女孩也并不在意,仍维持刚才的姿势,对着残留着的谷物说话。
“云儿,为引么我是女孩呢?要我是男孩,我就练武。练得跟那个什么湛,什么邃的一样厉害,让爹再也不敢欺侮娘……”
“是女孩也能保护你娘的。”香残看不下去,这情景她太熟悉了,十几年前,她就是这个女孩。
“啊……”女孩被她的突然出现与恐怖的容貌吓得大叫,并躲在梅树后,紧紧地抱住树干,“你是谁?鬼吗?鬼怎么会在大白天出来吓人?”
“我是人。”香残苦涩道。
惊魂方定的孩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疤痕,天真好奇地问:”谁在你脸上划那么多的伤痕?是你爹吗?”
“不,是我自己。我爹把我卖到妓院,为了不成为妓女我只有毁了容貌。””哼,妓女没一个好东西,到处勾引男人。女乃娘说我爹就是被她们勾引坏的。”她已不再恐惧,走出树背后,像是想起什么警戒地问,“你也是妓女吗?”
“我不是。”
“这就好,这样我就不用讨厌你了。”她放下心来,高兴地笑着,脸颊上还挂着泪滴,“你爹也把你卖了吗?”
“嗯。”
“那你也帮不了我。”她明媚的脸庞又黯淡了。
“谁也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香残抬眼望遮住视线的满林梅花,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帮得了自己。”
“自己帮自己?那要怎么个帮法?”小孩子不懂话里的真意,纳闷地问。
“即使逃出史府当乞丐,即使把你爹杀了,也不能让他把你跟你娘卖了,这就是自己帮自己。”她并没因对方还是个对世事一知半解的孩子而把话讲得委婉些。有时候委婉也是种虚伪与懦弱,这世事太残酷,所以人也要残酷,生存下去的残酷。
“我不会武功,怎么杀他?”女孩认真思索着。她爹如果死了,大娘又是个病殃子,那她与娘不就是史府最大的主子?也不用怕被人卖了。
香残因她的问题一怔,她料不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表竟散发出不容小窥的杀意。
“小姐……小姐……”远处传来丫环的声声呼唤,“二夫人要你回去吃早饭。”
“知道了。”女孩急急回应,随后看向与自己说话的陌生女子,“娘叫云儿回去吃早饭,待会儿我们还在这里见。”
云儿?她叫云儿?香残感到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正在苏醒,望着奔向远处的灵巧身影她悲伤地闭上眼,止不住地大笑。
为什么这世上还有人与她一样难逃悲惨的命,运?难道一个香残还不够吗?她似乎已能看到女孩,长大后的样子,残酷的世事……
整整一天,香残都陪着湛儇邃在别院内。乘着空闲,湛儇邃让史荣将分坛几年来的账本拿出来一一过目,看得厌了就由香残代劳。他则看着窗外的雪景,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人也不说话,只在偶尔抬首间有眼神的交会。直到掌灯时,湛儇邃才合上厚厚的账本。
“别看了,天就黑了,伤眼睛。”
“看完这本吧。”香残的笔又在账目旁边批了个注,“那么多的漏洞,难怪能盖得起这样的豪宅。”
“这些年都把他们养肥了,随他们吧。一条狗的胃口再大也吞不了一头象,总有一天会噎死的。”他淡淡道,不见愤怒,人的贪欲越强,他就越能掌控他们。
“就让他们继续中饱私囊?”她有些不懂他。昨天为那么点小事他弄瞎了史荣的一只眼,可对于史荣侵吞了雾月堡几十万两的银子却漫不经心的。
“还没到时候。”湛僵邃冷笑着,似乎不愿再提此事他叉开话题,“早上你去哪儿了?”
“在府里兜了一圈,遇到个奇怪的女孩。”
“噢?是谁?”能让香残感到奇怪的女孩那一定不普通,他感兴趣地问。
“另一个我。”更加奇怪的回答,见他闪现不解,她补充道,“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的我。”
“以前的你是怎样的?”他越发好奇。
“孤独、悲伤、无助……愤恨。”
湛儇邃不言语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需要彼此,一直以来他也正是这样的。只有在不断的杀戮中他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才能忘记孤独与悲伤,才能觉得自己很强,才能发泄堆积了很久的愤恨。
“现在还这样吗?”他自背后环住她,下巴轻搁在她的头顶。
“……”感觉到他的贴近,她已不孤独,不悲伤,不无助,可愤恨依旧。她的愤慨会永远持续,因为世事的残酷不曾也永不会结束。
有人敲门,湛儇邃站直身子,沉声命令来人进门,是戴上一只眼罩的史荣。
“堡主,分坛的兄弟们都在前厅等着,他们都想见您一面,您看今晚上的晚饭就在……”他谄媚时的眯缝眼如打了结的丝线。
“我有说过我想见他们吗?”对于属下的自作主张,高位者并不乐意配合。
见到向来阴沉的股此时罩上严霜,受过教训的人两腿打颤,双手左右开弓地就掌了自己七八记耳光,鼻血流出了仍不住手。
“属下该死!懊死!懊死……”
“可以了,我待会儿会过去的。”
“是,谢堡主开恩。”史荣松一口气,再自谑下去,他准会当场晕倒。
这男人……香残厌恶地转首,不愿再看,哪怕只是越缩越小的背影。
奢华的前厅内座无虚席,轮不到座位的小喽罗惟有在一旁站着被呼来喝去。人世间的事真是难以理解,既然都害怕湛儇邃,为什么一听到他会出现便急不可耐地要见一面呢?就因为湛儇邃是传奇人物吗?
“湛堡主到……”守门的侍卫扯开了喉咙。
厅内每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起身,从座位上站起,宽阔的武人的肩紧绷着,神情是激动夹杂着恐惧。
湛儇邃走进大厅,如入无人之境,他既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示意香残坐在他身边后,说出了惟一两个字:
“上菜。”
“是。”史荣弯着的腰终于能直起来,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女鱼贯地将菜色端出。
群豪有些微的失望,但却不敢出声,齐刷刷地又坐下,埋首吃菜。
湛儇邃并不吃菜,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烛光映着的脸越喝越白。”想必这些菜不对堡主胃口,属下特地为堡主准备了一份大菜,这就为您端上。”史荣的媚笑更深了,他觉得自己的计划真是万无一失,“奏乐。”
屏风后的丝竹班子随即奏起了青楼妓院内惯常的曲目,但迟迟不见有其他的动静。
湛儇邃盯着属下的眼光逐渐森冷,他可不想被人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