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的话!”俊明哼了几声,倒头就睡。
“以后早点回来,自己小心点,免得街坊邻居笑话。”她淡淡地说了句,似乎不带感情地冷漠。
他闻言,愣了一下,隐入沉思,辗转难眠。
文郁探了探李廷的房间,替他盖好被子,望着他出了—会儿神,然后才顺到房间和衣躺下。像往常一样,和俊明背对着背。各自拥着各自的梦。
姮慢慢地长大了.从小时候那种安于猪肉、腥肉的脸悦中,以及到市场去当小鲍主那种充满荣耀的心情里慢慢蜕变了。岁月前行,加进了某种东西,也筛掉很多梦。
渐渐地,她害怕那种油腻腻的感觉,再兴匆匆地往市场跑了;当别人愉悦地冲着她喊:“猪肉西施!”她几乎想掩耳逃避,觉得厌恶极了。
尤其当她娇傲地穿上制服后,更畏缩了。她清楚地知道她那美丽的城堡只不过是一座菜市场。骄傲的国王也只是一个浑身油腻的猪肉贩子。而她所宣称的整个世界终究只是一个粗鄙无文的地方。
姮变得沉默了,她的世界已经遥远陌生了,俊明悲伤地发现她竟然和文郁愈来愈像,而他几乎再也进不去她们世界了。
她常一个人鄅鄅独行,来去学校间,似乎无限愁烦。沉默了,安静了,不再笑眯眯的了。
一早起来,默背英文,瞪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接着,她无声地扒着粥,有一口没一口。文郁如果看不过去,说她几句,她索性下碗筷,背起书包,踩着踏车出门去。
学校里,同学们彼此高谈阔论,天南地北地抬杠。她却不爱加入她们的阵容——特别是当她们洋洋得意地宣称自己是某教授或某某大人物的女儿时。
她太敏感了,敏感得过了分,以致仿佛惊弓之鸟一般随时警觉。所以,当一双双温暖的友谊臂膀向她仲出时,她犹豫不决地瑟缩了。
晚上回到家,最怕俊明的关心。
她老避着,伤他的心,也伤自己的心。每次望着父亲颓然外出的背影,总是后悔莫及。
母亲是不会懂她的,何况他也没有心思——她把所有心力全放在儿子李廷的身上了。认为这个女儿不过是意外的结果,她未曾怀过多少期盼与心情。
李垣习惯性地刮着窗棂,留下平静平静清晰的痕迹,茫然地凝望远处,询问着诸多不解的疑惑。
俊明很难过,也很担心,心想:女儿怎么了?
文郁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李廷身上,她根本没有心力去关心李姮怎么了。还好,李廷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终于在重考一年之后,如愿地进入台大商学系,初步地达成文郁的期望。
长久以来,李姬已经习惯母亲的态度。她想,也许妈妈都是疼儿子的,而爸爸总是疼女儿。
她深知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深刻地疼爱着自己,可是,她偏偏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
有一次恰好李妲班上的同学跟着妈妈上市场买菜,俊明冲着人家高兴地说:“我女儿也是读你们学校呢!”
“噢?真的啊?!她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识。”
就这样,他高兴地和人家聊天,还特地送了几两猪肉,因为是同学嘛!他想。
结果,隔天李姬从学校回来,阴沉沉地质质他:“你干嘛和不认识的人扯那么多?”
他怔住,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那晚,他醉醺醺地在他女人碧玉那儿又哭着自嘲,说:“是我的好女儿呀!是我的!”
而李垣既后悔又自责。他其实没说错啊!为什么我这么别扭?为什么我偏要在意?
她等着,坐在客厅里,希望等他回来,向他说抱歉。然而,他没有再回来,再没有回来——他喝醉了,偏要骑车,结果被计程车撞上,一头撞到地,脑碎了,当场死去。再没有回来,听她悔过。
灵堂里,躺在冰柜里的他,面容好安详,仿佛睡着一般。姮望着他,不能原谅自己的错。
文郁呆地坐在椅子上,只是发愣,很多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的宽容、他的善良、他的体恤,一一戳着她的心肺。太迟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她喃喃自语。
那身穿白衣的女人带着男孩叩门时,文郁默默地给他们点上香。女人突然不能自持,痛哭失声,拖着男孩呼天抢地哀号,仿佛她才是他真正的妻。
李垣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怪他。
俊明出殡后,文郁替男孩添了许多衣物,又给那女人一笔钱:“好好养育这孩子吧!如果有困难,再来找我。”
女人点头,含悲噙泪离去。男孩并不知人世的哀愁,天真地向李垣挥手说再见。
李垣回望母亲,充满了疑惑。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丝毫不觉意外,是不是?”文郁一边收拾俊明的遗物,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垣点点头。
“爸爸常不在家吃晚饭。”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不过,妈,我觉得是你把他逼到那边的。”
文郁停住动作,回视她,良久良久。然后,她无力地放下衣物,怔怔地说:“是的,是我硬把他逼向那个女人。”
“妈,为什么……”姬望着文郁,等待着她追寻已久的答案。
蝉声急切,促促地催逼心魄。李姬从回忆中醒过来,太阳赫然已在头顶,刺目耀眼。
“爸,我得回去准备了。下午我要去应征第一个工作了。哥在旭阳表现很好,快升经理了。虽然他不是您亲生的,您那么爱他,应该也会高兴吧?”李姬行三鞠躬后,把毕业证书收回来,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二章
她回到家,把车子放好,迳自进屋,文郁正专注地看着电视新闻,股票行情一行一行跳过。
“妈,我回来了。”李垣向母亲打了声招呼。
“今天不是毕业典礼吗?”文郁问:“这么早回来?”
“下午还得去应征工作。”
“饭煮好了,快去吃吧!”文郁提醒她,自己倒是继续专注地看着股票新闻。
“全涨了还是跌?妈,你手中的股票还有多少?”洗了洗手,她自己吃起饭来。
“没剩多少了!”文郁叹气,关掉电视。
“省吃俭用了大半辈子,买了几张股票,心想存一些老本,却套牢了。”
“妈,放心吧,我们学校的老师说,股票就快涨了。”李垣笑着说。
“真的?”文郁似乎不信。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这么说,哥也这么说。”李姮信心十足。
“哥学商的,还不清楚?”她又强调一次。
“你打算找什么工作?”
“随便?”她答,态度轻松。
“随便?”
“是啊!”李姮很认真地说。
“反正刚出社会嘛!什么都可以做。”文郁放上碗筷皱着眉问:“那你下午去应征什么工作?”
“记者。”
李垣唯一的一件套装,略微化了点妆,坐上计程车,直接到达“独家”杂志社。看看腕表:一点五十分。看来,还早来了十分钟。
天气实在热,她觉得十分口渴,挨着几位应征者坐着,大家面无表情地等候,看起来都像刚刚踏出校门的。
轮到她了,李垣有点慌张地点起来。这时,两三个人,有男有女,打她身旁走过,窃窃私语:“莱鸟?”
“看那呆样就知道!”
其中有个男的,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她挑衅地回视,记住了那人的样子。
李姮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敲门进去。
“政大的?”主试者前脑勺秃了大半,想是用脑过多,双眼炯炯有神,咄咄逼人,又接着说:“今天才毕业典礼嘛!:你手脚还真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