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文文会笑了。”
秋华抱着孙女,凑向前去,钟威忍不住看她一眼,心一软,微微牵动了嘴角露出难得的一笑,却说:
“干嘛把她抱到医院来?”言下似是责备之意。
“我马上抱她回去。”若兰连忙补说,唯恐惹他不高兴。
“好吧,若兰妳先回去。回头,我让钟忆留着陪他。”临轩交代了之后,又说:“我到公司一趟,晚一点回去,秋华,妳自己再叫出租车。”他看了钟威一眼,“我走了。”
钟威面无表情,沮丧与灰心正一吋一吋啃噬他的心……
***
几周后,安雅下班回来,在信箱里发现一封从台湾寄来的信,笔迹挥洒,似是陌生又觉眼熟,她颤抖地拆开信,惦着心径在门口看下去:
安雅:
这一向可好?
前些日子我出差到日本,是以全无音讯,望妳原谅。
年初三,喜得一女,取名俊文,模样甚为可爱,俨然钟家的灵魂人物,若妳见了,也必然喜爱。
回想过去种种,一切如梦;纵然我满怀歉疚,却是无从说起,希望妳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我何德何能?能够拥有妳?安雅,妳的条件那么好,如果有好的人选,不妨考虑,我不值得妳等待。
我只希望妳得到幸福,而我,根本没有资格给予。安雅,以妳的聪慧美丽,应该得到更好的人。忘了我吧,我会永远把妳放在心里,祝福着妳。唯有离开我,妳才有幸福可言……
安雅再也看不下去,她冷冷地把信丢弃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一滴结冰的泪珠犹在闪闪烁烁。她抬头看看黄昏的天幕,这一个异国的天空,虽然一直是漠漠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般的高垂着,却也伴她走过了廿个年头,她想,她还是有能力再走过下一个廿年,卅年,四十年……
***
春天悄悄地在树枝上抽了新芽,悄悄地在天空洒下新雨,远方天际起了惊蛰。安雅在工作与生活之中,渐渐地营造了自己的空间。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个忧郁的未婚妈妈,看起来她是那么自信美丽动人,在丹尼尔电子信息公司,她被昵称为“东方的白玫瑰”,因为她习惯一袭白色的长装,挽着长发,自信的神采充分流露。
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琳达每次来总是先和它打声招呼:
“哈啰,最近好吗?妈妈的肚子里舒不舒服?要不要赶快出来啊?”
从那一天来看安雅,在院子里无意中看到钟威寄来的信后,琳达绝口不提他了。她看到安雅若无其事地上班、逛街,看戏和开玩笑,也就渐渐释怀了。
“子襄的论文快写好了。等他写完,他就会来。琳达,妳可得好好把握。”安雅瞅着她,在身上试着一件新衣。
“好了,别看了。真是嫉妒死人了。别人大肚子是又肥又肿;妳挺着肚子也能把那些小伙子迷得七荤八素。怎样?前几天那个高鼻子的希腊男孩还在站岗吗?”
“我和他喝了一次咖啡,坦白告诉他没有希望。后来他很大方地表示放弃了。都是露西大嘴巴,说我被人甩了,那个希腊男孩同情心大发,勇气百倍,想要接收我。唉,”安雅自我解嘲地说:“琳达,要是他再长个十岁,我想我会爱上他的。”
“去妳的!妳会爱上他?妳不会爱上别人,妳是自恋狂,每天照镜子,一副陶醉的样子……”
“妳不知道,我希望当我儿子出生时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妈咪,总不成教他跟一个黄脸婆住在一起吧?”
“儿子?妳又知道了?搞不好是个漂亮的女娃儿,一出来,看见妳就大哭:『哇,我的妈咪怎么长得这么漂亮?那我还有指望吗?』搞不好,人家好不容易交了个男朋友,就被妳迷走了。”
“呸,瞧妳疯疯颠颠胡说八道。”安雅模着肚子,很有自信地说:“我说『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妳等着瞧吧!”
***
钟威把门用力摔上,推着轮椅往外走,愤怒地大骂:
“哭,哭,每天就是哭,妳能不能叫她不要哭!”
原来小文文生病了,不好睡,整夜哭闹。若兰委屈地抱起她,频频安抚。
“乖乖,文文乖。妈妈抱抱……”她不禁微有怨言:“小孩子哪会知道?她不舒服当然哭,不然妳教她干什么?每次莫名奇妙,乱发脾气。”
钟威明知自己不对,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出了院后待在家里整整两个多月,他足不出户,把自己放逐在一个毫无秩序的世界里,莫名奇妙的发脾气、突如其来地坏心情,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眼的,也没一个人能够讨他欢心。他彻底变了,变得颓丧,变得粗鲁,毫无过去的一点样子。若兰忍耐着,而那耐性渐渐地、渐渐地被他磨蚀殆尽。
“哥,你这样子,安雅看了会多伤心!”
钟忆见他如此自暴自弃,终于忍不住,搬出了他最恐惧的名字。当初他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之后,斩钉截铁地吩咐钟忆不准告诉安雅,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不许提那个名字!”钟威狠狠地瞪着她:“我这样子--我这样子--她能看吗?她敢看吗?”然后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钟忆曾想,或许只有安雅能救他。但是,她怎么能够叫她来呢?安雅若是来了,若兰将如何自处?于是她放弃了。
中恒仍是常常和她见面,关于此事,他比较站在安雅的立场,“钟忆,绝对不要再去打扰安雅了。妳何苦让她再回来蹚这淌混水?如果她能就此忘了钟威,不也是她的幸福吗?毕竟,妳哥是有家室的人。”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在街道上,烦恼不只一桩:钟临轩不曾对中恒更改过态度,他不准钟忆出来,更是命令陈妈看着她,怎奈这早已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了,又岂是他阻止得了的?但他费尽心思地替钟忆安排门当户对的对象,逼着她相亲,把她弄得啼笑皆非。
“我爸仍是没有觉悟。像我哥和大嫂这种婚姻,不是很可悲吗?近来,他老人家疲于奔命?整个钟氏企业又因为我哥而乱成一团,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只得看妳哥了。暂时坐在轮椅上也不是什么大耻辱,即使将来一条腿不是真的,也无损于他的聪明才智,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我不懂。”
“你错了,他的问题不在那上面,而是在余安雅。”钟忆回头定定地看着他:“一定是的。我相信,是出在安雅那里,中恒,你试图和安雅联络好不好?我想了解她的近况。”
于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安雅和琳达在中央公园席地而坐,读着中恒和皮蛋的来信。高大的梧桐树梢春意缭绕,碧草柔软如茵枕着无数游人的欢笑。
“是谁呀?瞧妳看得那么开心?”琳达递给她一小块三明治。
“皮蛋,李中恒,上回我不是住在一个朋友家吗?就是他们兄妹,好久没来信了,这会又突然想到我,真没良心。”
“信上说什么来着?”
安雅伸伸懒腰,微微一笑:
“问我好不好,哪时候可以回台湾?还有,皮蛋说她认识了一个大个子,两人站起来足差了卅公分,挺吓人的。还问我,男朋友有几个?每星期轮一次还是每个月才轮得到?”
说完,她的眼睛有些薄雾,凄凄清清的声音竟有点微微的感伤。
不行--不能让她去想那个人。琳达拿起照相机,突然按下快门,偷偷拍了照片,嘻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