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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个小时之后,安雅已在飞往纽约的机上。她困顿疲乏的双眼布满红丝,空服人员送来的饮食她未曾动过,脑筋像疲乏的发条,动弹不得。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去到机场,又怎么坐上飞机,然后又是怎么在这座位上发了几小时的怔。
中正机场在细雨飘飞中愈来愈远离,终于只成了脚下一小块迷蒙的视野。没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来到,也孑然地离去,曾经一度她逡巡着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么一点渺茫的机会,希望他会出现。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骂自己笨蛋,痴想。最后,她绝望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当然不知道,钟威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在他压了整晚的马路之后,他奔赴她的住处,发现她走了之后,又十万火急地赶到机场时,她的飞机已在半空中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当他赶到机场,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时,茫然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瞪着出境大厅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将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第五章
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她叫了部车子,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她生了火,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壶。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莫名地发起怔来。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连钟威亦然,应该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像是前世。
她想着,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了为什么钟威会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帐话,一语之间把她击倒了,一点也不留余地。在那样的时刻,他居然会说:妳在做什么?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议且毫无逻辑可言的一件事。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献她的爱情,你说她在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钟威啊钟威,你混帐到了极点。
饼了不久,电话突然响起,竟是子襄远从加州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激动难抑!
“安雅!妳还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看妳。但是我那该死的实验和天杀的作业,我根本走不开。安雅,妳在听吗?”
“嗯,”安雅笑着说:“要不然你以为我睡着了啊?放心地把实验做完,把作业搞好,我在这里很好,一点也没事。没有少了一块肉,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钟威说的“余安雅的守护者”之类的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了下去:“你安心地写论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轻松,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圣诞节的假期了,我到纽约来,好不好?”子襄建议。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欢子襄,圣诞节有他一起过,肯定不寂寞的。
接着他们又闲扯了一些事,什么子眉预备到台湾去参加什么研习会之类的。安雅大部分在听,有时她的心还飞远了。挂了电话,她起身伸了伸懒腰,预备去梳洗,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亚琴了。
“妳回来了,几点到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她有些抱怨,“明天我过去那里,妳不要出去。”
“噢!”安雅静静地答应了。亚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琐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安雅这才有些发起愁来。该怎么对姑妈说呢?总不成把与钟威的一席谈话照本宣科地说了吧?她不知会作何反应?唉,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再说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热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着,直到烫红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惊见自己镜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镜前,她抚着自己身上的肌肤,几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丽中。她想起钟威的吻,以及潜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丰沛情感,觉得身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忽然她问自己:如果,如果钟威不停止他的行动,如果他不说那句话,是否她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奉献出去?她望着镜里的惶惑与迷乱,答案是肯定的。而随着这个答案而来的是她的登时顿悟。她忽然明白了,像电光石火一般,一点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原来,钟威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伤害她。而她却误会他了,以为他否定她、轻蔑她、拒绝她。
她穿好衣服,深陷在沙发上,反复地寻思;钟威和她,成长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里。毕竟他活在传统的束缚里,何况他又有着婚姻的束缚,他那句:安雅,妳在做什么?可能是一种询问,也可能是一种预留给她的余地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而不是一团迷乱之下的行为。而安雅却误会了,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给她的是当两个人相爱时,一切是无庸在意的,不能问也不需问,一切昭然若揭当一个女孩子主动地把自己奉献,她除了爱情之外,能想什么?还需要问做什么吗?
安雅回忆这一段在台北的日子,发生在周遭的一些事,像中恒与钟忆之间,不也是呈现着十足的中国式的症结吗?慢慢地,她理出了一些头绪?终于觉得自己对钟威太严酷了一些,他并没有招惹自己啊!整件事从头到尾,他们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
但是,一切都已过去了。不管如何,钟威和她,不过是一场梦一般,天隔人远,不再有干涉了。一念及此,安雅的心无端地抽搐起来,隐隐的痛楚一吋一吋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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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琴次日一早就开车赶了过来,一进门,她的脸色并不太好,直截了当地问她:
“妳倒是很干脆,就这样回来。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使妳放弃得这么快?”
“姑妈,”安雅垂下眼脸,很从容地说:“我知道妳多么希望重振余家的名声,我会继续努力的,在纽约我一样可以发展。”
“不要扯开话题。我问的是钟临轩,他的情况及妳的打算。”
“他发展得很好。钟氏集团目前在台湾有信息、房地产、纺织,而且由于他儿子的婚姻,将来还可以拥有永泰电子等企业,甚至把力量渗入政治圈。所以,我们几乎毫无希望!”
亚琴苍白着脸,紧抿着嘴,沈郁不语。
安雅继续说:
“使我回来的原因绝对不是震慑于钟家的财势。姑妈,有人这么告诉我,钟临轩并不是一个成功者,廿年来,他看似尊荣,坐拥华厦,其实他孤独自负,没有可以信赖之人,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他活该!”亚琴咬牙切齿地说,似是恨之入骨。
安雅微微扬起眉毛,继续说:
“我爸妈已经安息近廿年了,人世的仇怨应该早已远离他们了。姑妈,商场上的诡谲和人世的曲折多变有时候不是人力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觉用了钟威的观念,“我爸失败了,原可东山再起,但是他选择了逃避,我妈本可以坚强地抗拒人生,但她也选择了回避。姑妈,钟临轩固然有道义上的责任,然而会有这结局不也是我爸妈的软弱与不成熟吗?”
亚琴吃惊地瞪视她,一时无法接受,怒责她:
“妳竟敢这样说妳的父母!”她重重喘着气。
“姑妈,”安雅蹲下来,半跪着,望着亚琴,以着祈求的口吻:
“我爱他们的心并没有改变,他们在我心中也永远是挚爱的父母。但是,姑妈,妳给我的廿年的教育,训练了我看待事情的角度,与判断事情的客观。姑妈,我可以很主观地站在我孤女的立场大声疾呼钟临轩的不义,甚至也可以盲目地去做所谓的复仇。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愚蠢的,并且是不智的,我可以有另一个选择使自己活得更为自在,更为理直气壮和更为快乐,为什么我不去做呢?钟家早已是一个不快乐的家庭,钟临轩也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人,我根本毋需再去击败他。我需要的是让自己站起来,获得掌声和获致成功。而这成功再也不必要像钟临轩一般踩在别人的血泪上建筑起来。”她一口气说完,亚琴已经忍无可忍了,倏地站起,严厉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