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屏遥不置可否地笑笑,悠闲道:“贵人绸铺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气,无非是因为创业较早,且买账的多数是挥金如土的贵族,才勉强支撑它走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夏当家更是经商无能,货源单一,根本无法满足更多百姓的需要,关门大吉是迟早的事。”他气定神闲地敛了衣袖,唇角勾起半个弧度,“水沐清被誉为贾帝,驰骋商场无人匹敌,但凡识相的商家都会选择巴结他,而不是公然与他叫板。你道,想要暗杀他的亲妹子,得需多少胆识才够呢?”
琅崖心下一惊,“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嫁祸给贵人绸铺?
“倘若对象不是贵人绸铺,兴许我不会这么确定。”修屏遥玩味一哂,昨夜他便派人专门调查过水家,包括水家许多不为人知的机密皆被他了如指掌——“水沐清私下已经答应出高价收购贵人绸铺,年尾便在京城另设分铺。而夏当家原本无心经商,自当求之不得,又岂会中途变卦,派杀手刺杀水沁泠?”
琅崖跟随他多年,自然看出了一点苗头,“大人是在怀疑水沁泠?”
“在此之前,我确实怀疑是她自己玩的一场苦肉计,想借机攀附于我。”修屏遥眯了眯眼,眸中精光沉浮不定,“但现在我更相信,水沁泠只是将计就计而已,这不是一个圈套,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机——除了我们,还有第三方从中作梗。躲在最暗处的那个家伙,才是真正想取水沁泠性命的人。”
“除了商场上的劲敌,还会有谁想对水沁泠不利?”琅崖不解。
“因为一个字,钱。”修屏遥长指抚模唇瓣,笑得云雾沌沌,“有钱不光能使鬼推磨,亦能使人神共妒。尤其是——当一个人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力时,他可以让全天下成为他的仆人,也可能被全天下视为敌人。你,明白否?”他笑着打趣地敲敲琅崖的面额。
“难道……是左大臣那边的人?”琅崖猜测道。
修屏遥但笑不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哦、呀,看来这个夏天不会太令人无聊了。”
自贡院会试时起,这一连环的精彩表演真真令他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呀!原本只是水沁泠与那一方的恩怨,他却很乐意被牵扯其中,或者说——他就是故意要搅和进去的!所以故意打草惊蛇,招惹那群杀手,然后顺理成章地带着水沁泠离开——至于真正的幕后凶手究竟是谁,他心里已有七成把握。他倒也很好奇,对方还有怎样高明的手段呢……
但——
无论如何,这小女子他是吃、定、了!
“今日是初几了?”随口一问。
“大人,今日初七了。”琅崖想想又添了一句:“令千金今日回府。”
修屏遥微微一震,“已经初七了吗……”果真是因这些天过得太无趣了,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是啊……脂砚今天回家呢。”
脂砚,便是他的女儿。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
独女双十,与伊同龄。
不经意间,脑中竟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面容,山眉水眼,有着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瞳仁,鲜明的两色冲撞却意外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乍一眼,并不出奇惊艳,再一眼,却已沉沦——那是独独只属于江南女子的温婉秀丽、动静相宜的气质。当年那个姑娘啊,也是一样的兰心蕙质,淡漠内敛,眼神里透出细腻的谜样的味道。
“小女子家自姑苏。”——当年怦然心动,初尝情之涩果,竟只是因这一句。
小女子。姑苏。如此不谋而合。
纵然斯人已去,却怎么——
多少年前她眉间的一缕轻愁,却怎么到如今还缠绕心头,一滴泣血朱砂痣,生疼,生疼。
而他之所以对水沁泠产生兴趣,甚至好几次想要将她一口吃掉的欲罢不能——到底还是因为……觉得似曾相识吧。
“今日退朝之后便直接回府吧。”修屏遥困乏地阖上眼帘,半晌才又添了一句:“多安排些人手保护这里,尤其是她,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下官遵命。”
待修屏遥再回别苑时,已是大半个月之后的黄昏。
微云半卷,男人依旧轻步雅然,不管目的,只那么悠哉地往前走着,倒有种猫样的慵懒清闲。他的脸上并没有笑,偏眉眼里生生惹上了几分调笑的意欲,他也不顾。衣袂的影子渐次零落在花树间,偶尔呈出橘绿色,细看又像是烟熏的蓝,但统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便又跟着主人去了。
低低的一串笑珠从那花篱深处传出来,少女娇侬的语调,甜软如糯,腻人得很。
“噫,你竟认得这种蚂蚁?!”
“呵呵,这是红蚁,在北方极为罕见……呵呵是啊,它们嘴巴可挑得厉害,独独只爱吃这秋桑树的叶子……不不,你偏说反了,别看它们只是区区蚂蚁,却极重情义的,若它们赖以生存的秋桑树死了,它们宁愿绝食,也绝不肯去寻新的秋桑树呢……”
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不大真切,似乎提到“白鸦”,接着又是一阵子格格笑声。
修屏遥脚步一顿,循着笑声望去,只见身旁的枝桠上簇拥着累累石榴花,像是故意遮住了里面的情致,竟看不见是哪家的姑娘在嬉闹,不禁笑哂,“我莫不是误入世外桃源里去了?”
兴致大好,他也不急着上前,便伫在花篱外面细细听着。
“呵呵……其实这三者之间也是一个循环,红蚁吃树叶,白鸦吃红蚁,而白鸦排出来的东西又能促进秋桑树的生长,所谓轮回,便是这般相生相克,不灭不息。”
“天,天,沁泠姐你打哪听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来如今坐在秋桑树下聊天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呵——她心里面藏的东西是你想象不来的多。修屏遥心道,桃花唇勾起一个弧度。
“是它们自己告诉我的。”水沁泠笑着伸手抚上颈间的墨玉坠子,“早就跟你说过,我能听得懂它们讲话呀。”
她还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又开始故弄玄虚了。修屏遥撇嘴一笑。
“不骗你,”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语气认真,“它们,都是我的老师。少了它们,如同战场上少了一半的将士。我……输不起的。”
修屏遥眼眸一眯,她最后那句话当真是对着芸蛾说的?还是……被她发现了什么?
“我道为何,沁泠姐这般博学多识,聪慧过人,原来是有贵人——哦错了,是‘贵牲’相助。”芸蛾笑着拿手指戳她脸颊,“沁泠姐你也让我戴一下,听听这些鸟兽讲话,好不好?”
“这……”水沁泠面露难色,“这块玉是认主人的,只有水家的子孙戴了才有灵性。”
狡猾!修屏遥手指抚上唇瓣,眼底却浮出赞许的笑意。撒谎容易圆谎难,也亏得她这般面面俱到,连退路都想好了。啧、啧,他开始磨牙,这小女子总能轻易撩拨起他的。
他动身朝花篱里走去,便见一株百年秋桑树正值枝繁叶茂,树下有石凳环桌,那两个玲珑如画的女子还背对着他有说有笑,言语间亲热异常。大抵是觉得不够尽兴,水沁泠顺手端起桌上酒杯要喝。芸蛾赶紧拦她,“噫噫噫,姑娘家可不能喝酒的。”
“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水沁泠笑着扬眉。她一只手扶着额际,下巴微仰着,那细长的眉毛堪堪一挑,还未饮酒便已沾了几分醺然醉意,整个人随性到极致,竟也俏丽到极致,真真应了“活色生香”四个字!谁曾见过这般灵犀逼人的模样?连芸蛾看了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再回神时,水沁泠手中的酒杯已经送至唇边,“我偏要喝。”她咕哝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