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直是花木播种、修枝、分株的极适期,亦是徐培茜最忙碌的季节,只见东方未白,她已在花圃和温室奔走。
“偶尔她会藉喝杯水时偷偷懒,仰望渐蓝的晴空或深嗅一下扑鼻的花香,但大部分的光阴,她若想抽空拭个汗均是奢侈。
“嗨,该吃中饭了。”一双彻底属于男性的巨手,拎着二袋热腾腾的水煎包猝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紧接着扬起一个男低音,轻轻柔柔的语调,令人感到很舒服。
“嗄?!”徐培茜不禁张口结舌。“阿……康?”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康德粲笑地递了一袋给她,另一袋是他要吃的。“快吃吧,我在街口那家买的。”
其实他在旁观察她有好一会儿了,可是她太专心,以致一直没留意到的存在,因此更没发觉他中途曾溜去买食物。
“你……怎么……喏……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徐培茜怔怔地接过手,双眸仍睁得俨如铜铃似的凝睇他那紫肿未褪、额头仍贴着绷带、唇周围已有一圈青胡的脸。
“我就一些外伤,再躺下去也是占病床,故今早医生便赶我出院啦。”康德指着附近的那片树荫,面含微笑地问:“咱们到那儿坐,好吗?”
“啥……呃……好。”徐培茜愣了愣。在家被人吆喝惯了,突然有人征求她的意见,她一下子反倒不能适应。
康德等她坐定了,才坐在她侧翼,并礼貌地与她间隔了些许距离。
“我以为你会再去医院看我。”许是他生平初次受挫,所以对她适时伸出的援手特别感激吧?
这几天他躺在病床上,脑里总是挂记着她的身影,可是那日他因为受伤,视线有点模糊,故而对她的轮廓只有个粗略印象。如今终于有机会细看,他发现她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惊艳型,却非常适合慢慢品味。
她的肤色比他想象中还要健康,秀气的五官非常细致,眉宇沁着的汗珠正在向烈阳抗议,双颊透着的润泽,浑似刚洗过而未拭干的红苹果……
原来,认真善良的女人会是这么迷人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徐培茜压根儿忘了该档事,就连她的破货车,亦是车行打电话来催她,她才想到。
再者她每天都忙得分身乏术,即使想去也没时间。
“你怎么啦?”康德倏地瞅住她露出来的那节藕臂,麦芽肌肤上泛着数个黑青,其中一个较完整的,形状看起采有点象……鞋头的烙印?
“啊?”话陡然被打断,徐培茜不明就里地随着他的视线瞥回来。“没,没……没什么。”她仓促拉下衣袖遮住受妈妈殴责的痕迹。
都怪刚刚太热,她一时疏忽而把长袖卷上去。
“咦?你的左颊也……”康德皱眉盯着那隐于皮下的淡红直条,心里已经有了底。如果他没猜错,她那几处瘀青是遭人掴打造成的。
“没事,我……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徐培茜急忙转移话题。“你怎会找到这里?”
“问护士呀。”既然她不愿讲,他也不好继续追询,只得顺水推舟。
“问护士?”她在这个镇上不若妹妹青霞有名,何况她就是怕事情传妈妈的耳朵,还特别把他送到市区的医院里。
“你病历表有写嘛。”见她一脸狐疑,他得意地补述。“不过呢,是计程车司机帮我找的啦,可是你家没人。倒是你们邻居很热心,那几位太太告诉我,你会在这里。”
“噢……嗅!”听到家中没人,徐培茜本来是松了口气。妈大概去朋友家模八圈,而妹妹青霞不是在睡,便是跑出去约会了。孰知他尚有下文,未松完的那口气立刻转为申吟。
“怎么?我打扰你了吗?”他好象做错了什么。
“不,没、没有。”徐培茜苦笑。依她从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长的认知,恐怕他人尚来到这儿,那些“热心”的太太们已“敦新睦邻”地将渲染得不堪入耳的讯息传遍整个村里,再要不了多久,妈大概也会拿菜刀砍过来了。
“那就好。”他接着掏出口袋内全部的钞票塞给她。“对不起,我身五分文,故私自动用了医院退给我的多余医药费,我听说钱是你先代我垫的。”
晃着手里的水煎包,他又腼腆地笑着。“这食物当然也是借花献佛。”
“你身上还有钱吗?”她没有伸手去拿钱。
康德道她是在讨债,于是诚实地摇头和保证。“我目前虽然一贫如洗,但是那笔医药费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待会儿回到出事前住的那饭店,他寄放的大行李中还有一些钱。只是他现在什么证件都没有,不晓得对方会不会让他领。
“不急,等你有钱再说,至于这些……”她笑着又把钱推回去。“数目是不多啦,可你先留着凑合凑合用吧。”
“喏……”原来他误会她的意思了,康德感动地看着她。“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你为什么肯这样帮助我?”
“人总有困难的时侯嘛。”徐培茜说得天经地义。
“你不怕我是坏人?”康德诧异地问。
“你是坏人吗?”徐培茜反诘。
“当然不是。”他马上矢口否认。
“那不就得了。”徐培茜笑着耸耸肩。
“慢着,你不能单凭我一句话就相信我呀,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康德感到万般不可思议,他一个大男人也只是受了那么一次亏,现在走街上,都会下意识地提高警觉。
“是没有。”徐培茜尝着水煎包,心头暖烘烘的,因为那里面有着朋友的关爱。“但坏人也不会自己告诫旁人要提防呀。”
“你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康德认为她不该是这个年代的人。
“别夸得这么早,说不定我才是坏人喔。”徐培茜俏皮地眨着眼。暗地里,她很纳闷自己为何能和他如此侃侃而谈,是因为他让她有安全感吗?
“倘使像你这样的人会是坏人,这世上想必也找不到好人了。”康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哦?是吗?”徐培茜喃喃自语,连忙以大啖食物来掩饰乍涌的哽咽。
好久了……她有好久没听到别人的赞美了,而印象中的几句,居然全是出自于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口中。
“那么大的花圃,就你在忙?”他扫视她的工作环境,颇为不解何以他俩聊了半天,他始终不见园内有第二个帮手现身?
“景气不好嘛,况且这种粗重繁琐、薪资少、又要心细的苦差事,很难请到人,先前我爸在时还好,他死以后,工人就纷纷离职,最后我就得一人抵十人用。”故此她往往得从凌晨忙到深夜,一天睡不到几小时算是家常便饭。
“你似乎甘之如饴。”康德欣赏爱花、懂花的人。
“是呀。”她笑望那片红红绿绿,仿佛日子又返回童年,嘴角不禁逐渐上扬。“我记得小时侯常和爸在花圃里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着躲着,竟不小心睡着了,结果爸一忙,也迷糊地把我忘了而锁在温室内一整晚,第二天我俩都让妈念了一顿,我还被修理得好惨……”
“你和你父亲的感情铁定很好。”康德拍拍她的手背。
他不清楚她到底遭遇过什么,她的外表看上去顶多二十再加一点,穿着和语气却有着五十几岁的历尽沧桑。
“我好想他喔。”徐培茜点头,接着她吸吸鼻子,羞涩地挥挥手。“哎呀,我怎会和你说起这些无聊的旧事,你八成都快打瞳睡了。”
是他太温柔了吧,所以她才会这么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