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那就好。”徐培茜拿起护士放在一旁的初诊表格,在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贯……等一般项目上,用笔做了个小记号。“来,你只要填这几栏。”
“我……”康德讷讷地接过来,想了半晌仍想不出要用啥托辞,于是又原封不动地塞给她。
“你手痛,不能写字是吗?”徐培茜体恤地打圆场。
依照电视上演的,很多“大哥”因环境的限制,受的教育都不多,甭提是写字,或许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哩。
“对。”瞧她讲得那么委婉,康德很想笑。其实她是想说他“不会”吧?“阿……阿……康,我叫阿康,剩下的,随便你写。”
为了避免日后横生枝节,他不得不有所隐瞒。
“随便写?!那……你的姓呢?”这可叫她头大了,她甚至是刚刚才晓得先生他该怎么称呼,况且是一生下来固定不变的基本资料,她如何代他“随便”写?
摇头。
对于不愿回答的问题,康德一律摇头。而她会怎么想,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就假装是和我们住一块的表哥吧,‘徐’康。”没姓、没家人,不识字又遭毒打,徐培茜立刻将他归纳为从小伶仃悲苦、四海流浪的孤儿,不禁心生同情。
原来她算不差了,不论妈待她如何,起码她有家和家人,她应更加惜福。
“谢谢。”康德绽颜微笑。从她矜悯的眼神里,他明白她已把他的身世想成有多可怜,他也就将错就错。
不过事实亦是如此,他目前两袋空空,既不想回家,又不想向家里救助,处境除了“窘迫”,没有二话足以形容。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在表格上填完自己的住址和联络电话后,她又问。那清澈的笑靥浑似她干净的笔迹。
“我希望知道你的芳名,路人甲。”康德放柔目光瞅着她。
是该赞许她太善良呢,或是斥责她该有防人之心呢?
从他像死狗般地瘫在那儿到她出现,至少有十个路人经过,但各个见了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没有弃他不顾,又再回过头来救他,并一直陪着他直到他醒来。
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徐培茜。”已习惯所有的视线焦距,是集中在她家里那位漂亮的妹妹身上,忽然让他这么一瞧,艳红的霞彩不由染晕了两颊。
“好名字。”康德瞄到她在“紧急联络人”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愈发铭感五内。台湾还是有好人的。
“是吗?”如果他了解那是“赔钱”的谐音,就不会这么夸赏喽。
“能再见到你吗?”康德衷心地央请。
“那有什么问题,我明天……”思于斯,她赫然留意到时间。“啊……完了,都这么晚了,我得尽快回家。”
本来帮他叫了救护车,她就要走的,可她忆及有一回她盲肠炎住院,那当儿她多期盼病床边有人能说说话,所以她不忍心丢他自己一个人,岂料这一留就留过头了。
“拜拜。”她匆忙地抓了皮包跳起来。这下回家她死定啦。
“嘿。”他叫住她的背影。“谢谢你。”
“嗯。”她报以嫣然一笑,然后俨如在赶十二点钟的灰姑娘似地迅速离开。
室内幽暗昏昏的,表示妈妈他们应该已经睡了。
徐培茜战战兢兢地将钥匙插入门孔,再小心翼翼地推着门,唯恐一丁点儿声响会把家人吵醒。
孰料门才露出一缝,客厅的灯光啪地大亮,随之出现的是徐母刻薄的嘴脸。
“夭寿婴那喔,啊你钱收完是给我死到哪去玩啦?”高分贝的叫骂不管青红皂白地劈头轰来,徐母使劲拧住她的耳朵。
“我没……”被扭住的耳轮随神经传来令人蹙额的痛,清秀的五官全拧在一起,徐培茜咿咿呀呀被揪进屋。
“你还哀?”徐母截断她的解释,哗啦哗啦又是一串。“你以为现在中午三点半呀?你这死骨头,我就知道你口袋有点钱没去花花,心就痒了是不是?”
“不……”徐培茜根本没机会开口,又让母亲抢白。
“哎唷——瞧瞧你这一身……”精明的利眼挑剔地上下打量她,徐母嫌恶地抿着唇。“啊你怎的搞那么脏?这红红的又是什么?”
“呃,那……”是阿康的血,可能是送他去医院的途中无意沾到的,至于她衣服上的泥秽,则是当初被他绊倒时弄的。
但是这些她都来不及说,肥皂剧看太多的徐母,立刻有了最糟的联想。
“嘎!你该不是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徐母瞪着眼,仿佛她是外星球来的大怪兽。
“没……”徐培茜知道妈误会了,不过讲出来她也不会相信。
“好哇,你这贱丫头,一定是你不好到处去招蜂引蝶!”她怒发冲冠抓着扫帚,朝徐培茜身上乱敲乱捶。“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打死,我就让你来做老母。”
“妈,你听我说……”徐培茜边躲边闪,心里满是委屈。
就算她是真的给人玷污了,妈为什么不肯施舍她一些安慰和疼惜呢?
“我怎会生出你这种败坏家风的女儿呀?你叫我以后怎么在镇上做人?”徐母追得气喘如牛,不禁抖着扫帚大喝。“你站住!你想恼死我是吧?”
“你别生气呀妈,我没乱来,我只是在路上出了点小车祸啦。”徐培茜怯怯地停步,趁着妈再杀过来的空档,一口气讲完。
“嘘!”徐母怒颜要她噤声,乡土味甚浓的台语和着严苛。“你给我小声点,青霞正在睡,你要是把她吵起来,看我怎么处罚你。”
只许官方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始至终,她的嗓门都没母亲大,不过她当然不敢反驳,仅乖巧地颔着首,并赶紧拿出钞票奉上。
“今天收的……”
平常大概也单单此刻,妈的脸色会稍微缓和些。
“这还差不多。”话语未休,徐母已快手抢过,接着见钱眼开地笑着。“不是妈爱念你,你都长那么大了,也该懂点事嘛,否则这样出去是会呷亏的,妈就你和青霞这两个女儿,你这姐姐要做人家的好榜样呀……咦?”
这数目似乎算了几次都不对,好不容易宽松的眉头又皱起,徐母两手往粗腰一插,臃肿的松肉随着怒气在震荡。
“说!”她跟着掴来一耳光。“钱为什么就这些?”
“货车撞坏了要修……”徐培茜摔跌在椅子上,抚着脸噙着泪。
“修修修,修你的头啦!”徐母拖鞋拎起来又是胡打一通。“修个车要好多钱?修个车要修到天要亮?啊你是跑到美国去修喔?给我骗!”
“我没骗你,下班时间车行有不少客人,等轮到我,时,老板又检查了很久,结果发现那辆货车太老旧,要换的零件很多,才说要我过两天再去拿。”徐培茜抱着头申诉。“我想省点钱,所以走回来……”
她讲的全是实话,只除了她是一路跑回家,并省略了跑回家前的那段“救人赴医”记。而短缺的钱,是因她先拿去替康德付了医药费,至于货车的修理费,她仍未想出个着落。
“好哇!你故意走路回家,好让街坊邻居全看到,然后误以为我小气,我虐待你,你存心教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是吗?”徐母拉高了嗓子。
“没……我没有……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徐培茜百口莫辩,只能冤枉地承受母亲的怒火。
滴滴答答的抽噎伴徐母的咆哮,和拖鞋击于皮肉上的啪啪响声,混成一种不协调的悲曲,回旋在天未明的凌晨;从窗缝呼呼透进来的晚风,终究耐不住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