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南,潋水城。
滟洵殿,流苏纱帘遮住了里头的水月洞天。青灯烛影错杂乱,却有少年和少女的笑语不时传出,撩了那层叠的纱幔,无忧无忌的旖旎。
昂伤的人好不容易赶至殿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夫人,夫人您回来了。”闻声赶来的贴身丫鬟赶紧上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身体的瞬间陡然一颤。再低头瞧见自己的双手,竟也变成了诡异的黑青色。
“啧,毒性蔓延了呢。”纱帘里传来少女轻快的笑声。
一听那熟悉的笑声,蓝茗画更是愤懑难消,一口浊气憋上来,“哇”地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夫人——”贴身丫鬟赶忙又去扶住。
棒着帘子的少女声音依旧脆甜婉转:“别气别气,不然就更难治了哦。”说罢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随即又被一阵轻咳声打断,“咳咳……小蓝啊,见到那宫主了吗?”声音清澈柔软,少不了的笑意。
蓝茗画微阖着眼气若游丝地道:“回城主,属下一切按照城主之令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怎料那宫主实在太过狡猾,属下的一些小伎俩在她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她颓然垂下头来,昔日的骄傲也被蚀心的痛苦磨灭殆尽。
“哦?”声音微微一扬,隐着好奇的意思。原本自己派出明暗两路人马去云南辞颜宫,师折夕是明的一方,旨在登门访贤——他在信上便已说明。而蓝茗画却是暗的一方,这亦是他所不曾提及的。兵分两路皆只为会一会那传闻中的宫主——便是他精心布下的局。
“属下无能,还请城主赐罪。”蓝茗画垂眸黯然道。她满月复委屈与不甘,恨不得痛骂如今正幸灾乐祸的人,却心知唯有这样说才有可能救自己一命。
丙然——只听那少年柔声道了句:“砂砂,你最擅毒,去看看她伤势如何?”
少女盈盈一笑道:“不用看便知她中了云南最厉害的‘红颜悔’之毒。而解药呢,小折子已经早先送过来了哦。”话音微顿,伴着????声,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啊,找到了——便是这紫祁连和墨桀玉磨成的粉。”
一听这话,蓝茗画心中暗喜,是他送来的?那自己定是有救了!却又听见少女自言自语道:“可是怎么办,这药只够救一个人啊。现在中毒的却有两个呢。”她挠挠头,似有一些难办,随即又笑,“嗳,阿潋,要抽签的吧?”
蓝茗画心下一凉。又是抽签?当初要从她和梨花雪中选出一人执行任务时便也是靠抽签决定,只因她一心想要抢功,才暗地里在那签上做了手脚……而如今——哈!真叫报应!
“嗯,好。”
伴着一声脆如泉吟的娇笑,纱帘一动,里面走出了一个粉衣少女。嫣丽的神色,姣好的容颜,一双细而长的桃花眼灵气逼人。
“嗳?已经死了?”少女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丫鬟的尸体,眸中精光忽闪。
蓝茗画别过脸不语。心里却免不了痛惜——她不离不弃的贴身丫鬟,终是死在自己的手下……然而事已至此,她绝不能手软啊。
“唉,可惜了。”少女颇感惋惜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有一抹捉模不透的笑意渐蔓渐深,一直蔓到眼睛里成了粉妆青黛般柔媚的雾气,“我正准备告诉你,其实这药是两人份的呢。”
蓝茗画的脸色煞然一白,忍不住尖叫一声:“你骗我!”
“只是开个玩笑啊,干吗这么当真?”少女却是无所谓地笑,唇角向上抿成弯弯的半月。
“云绛砂!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我!”蓝茗画痛苦地闭上眼睛,指尖抓进头皮里往下撕扯,一直撕扯到青丝满地,“你我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你要处处与我为敌,害我至此……”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凄凉的声音竟有些歇斯底里。
云绛砂轻轻地“咿”了一声,手指抵着唇瓣,眨眨眼,忽又明媚无邪地笑了,“我想想啊……嗯……好像是叫——”她唇儿翘翘,眼儿弯弯,“‘不共戴天之仇’吧。”
话音未落,纱帘再掀,一个锦衣少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掩唇倦懒地打了个哈欠。病弱的少年有着苍白得骇人的肤色,却又是极其动人的——那精致的眉与眼,竟有些美得不近情理,“砂砂,砂砂。”他踮着脚尖轻巧地避开了那满地的血污,“呐,告诉你哦,我要去云南。”他笑眯眯地朝云绛砂道。
“云南?我也要去。”云绛砂立马欢快地扬起双手,“我要去看姗若和小折子。”她转身往前跑,才跑了几步忽又顽皮地背起手,像纯真的孩童跳格子一般一跳一跳地跃至很远的地方,连那银铃般的笑声也轻灵地跳起舞来。
直至少女的笑声远去,少年这才看向那狼狈不堪的蓝茗画,蹲与她平视,轻轻地问:“很痛苦吧?”他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样清湛的,漂亮的紫黑色眸子,却仿佛连她的灵魂也一齐望穿了过去,几千里荒无人烟。
蓝茗画心中一惶,正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伸手扳正了视线,“嗳,你是不是也觉得抽签很好玩呢?”他的语气始终是甜软带笑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作假后果会很严重的哦。”呵呵,所以这注定了会惨败的局中局,便由你承担了呢。
蓝茗画的身体陡然一颤,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明明碰了她,为何却没有中毒?
“奇怪吗?”少年依旧是笑眯眯的,随后捧起脸,幽凉的声音里隐着一丝说不出的眷恋,“那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毒得过我呢?”他抬眼看天,眼眶潮湿地笑着,“呵呵,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啊……”
紫黑色的瞳仁乍然一缩,似触动了什么封晦千年的禁忌。少年的笑容凝固在唇角,蓦然又起身离开。锦衣曳地,上面绣着牵丝攀藤的压纹暗花,繁繁复复的一层又一层,看不清是龙蛇腾还是草木茂,重赘的乌金里面牵绽出诡艳的橘绿,竟衬得外面的夜色也深了。仅剩那声声句句的叹息,散入风里,不知归处……
第三章雾里看花(1)
辞颜宫正殿,奇石映辉,玉砌雕栏尽现奢华。玉莲灯盏里摇曳着明黄通亮的烛火,却是满室空旷的幽谧,徒剩款步踩在石阶上清冷的声音。
“要请我去潋水城?”郁漪池的语调蓦然一扬。
师折夕微微颔首,“折夕只是简单地传达城主的意思,去或不去皆看宫主的意愿。”他笑得轻描淡写。
“简单?”郁漪池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隐着讥诮的笑意,“果真如此,还需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者来传达?”
“啧啧,果然是害人的传言将贤者虚夸了。”师折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宫主怎知,潋水城的贤者只负责为城主应付险恶蛮戾之人,而向来风光取宠的好差事是绝轮不到贤者出场的。”他眯眼笑得温柔无害。
郁漪池微勾起唇角,也是一抹妩媚动人的笑,“看来折夕公子积怨很深?”心下却是在冷嗤,狡猾的家伙,分明便是将她归为“险恶蛮戾之人”一类吧!
“所以才要趁着远赴大理之时消散些怨气啊。”师折夕毫不避讳地笑道,悠然踱步至前方玉莲灯盏前,手指轻捻了一下莲心里的烛火,“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果真让人觉得温暖啊……”他低眉轻轻地叹。摇曳的烛光倒映在他清湛的眸子里,一缕缕细碎的影,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