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明明有机会占住她的身体和心,现在却发现即使把她禁锢在身边一辈子,也再不能真正属于自己。
迦延很傻,居然把这样天大的叛逆之事对他实言以告。原因是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她说她觉得他讲道理、善良、宽容、有爱心,她说她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尊敬和信任。
还真是信任得很,信任到以为他能用足够的淡定来应对妻子的背叛,并且成全她。
这样天真的一份信任,让他在懊恼之余却仍然产生了几许感动。
在她的心里,或许他已经早就不是丈夫了,但她很真诚地把他当成了兄长看待,把他当成可以指引她、带给她光明和希望的人。
追根究底,是他最先给她灌输了一套兄妹的理论,是他最先误导了她。
当他和茹佳情意两投的时候,他甚至私心里盼望过迦延不爱他,那么她对他的要求会少一些,他对她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他并没有迦延想象中那么好,他其实很自私。
一整天,他没精打采,连上朝的时候都无法集中精神来听政。一开始想称病辍朝的,但想到一称病必定会引来很多人探病,头一个清河王姐就很难对付,他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今日在朝上好几次反应过慢,已经引起了清河王姐的几许警觉。姐姐的眼神锐利起来,有时候连他都会感到几许惊慌,觉得心里的想法几乎无所遁形。
下了朝回日彩殿换常服,进殿之前他竟然极为犹豫,他怕迦延还在。
她跪在地上哀哀啼哭的样子让他很不忍睹。
她痛的时候,其实他也在痛。
进去了,发现她已不在,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一个人在王宫里信步地走着,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月华殿。
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
南陵的历代王后都住在月华殿,包括他的母亲。
月华殿里发生过的爱情便与月亮一样,一代一代,阴晴圆缺。
月华殿在他母亲的时代重修过一次,迦延入住时基本都没有再动什么。
以前,身娇体弱的小妹妹明河也一直都是随着母后住在月华殿。
最后,明河和母后都故世在月华殿。
月华殿有他童年最温柔快乐的记忆,也承受了他的丧亲之痛。
当父王也随之驾崩以后,他从太子宫搬进日彩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走进月华殿,生怕触碰到伤心记忆的边缘。
直到新的王后册立,承袭了母亲的位子,也继承了她的宫殿,给月华殿带来了新鲜的人气。
他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册封大典,第一次挽起迦延的手,在下宗庙台阶的时候她差点跌倒,他搀扶住她,她仓惶之间一抬头——眼波里的惊慌与茫然无措让他很怜惜。
他出入月华殿,他关注着沉默寡言的迦延,知道她不好热闹,喜欢用一些安静的玩艺儿打发时间,比如刺绣、书画和编织。
他觉得她很有耐心,但总是看上去有股难解的忧郁。
明河因为心脏缺失了一部分,才病入膏肓,迦延的心也总是让他感觉缺失了一部分。
现在才明白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没有了柳残风的迦延,从来就不曾完整过。
他一直都希望能带给她快乐的,就好像以前拼尽全力也愿意让明河活得跟正常人一样。
他把她当成了明河的影子,以前的她确然也只是一个影子,可因为柳残风的到来而让她变得立体了起来。
就好像一张美人图,突然之间被人施了法术,美人有了生命,从画卷中活生生走了出来,眉眼生动。
很遗憾,施法术把她变活的人是柳残风,而不是他。
月华殿宫门口的内侍仿似在开小差,起初没有注意到身着常服并且独自前来的君王,一下子突然看到了,着了一忙,月兑口大喊出来:“国主驾到——”
他来不及阻止。
饼其门,原本不想入的。
见到她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国主驾到——”
爆门外值日的内侍清亮而促然地一声呼喊。
迦延正在梳头,独自对着镜子,跪坐着,青丝披了满地。
自茹佳拜访以后她一直都在梳头,怎么梳都梳理不通顺一样,反反复复。
巧榆在擦地,用一块抹布,弯腰匍匐着,双手用力,是一个很劳顿的姿势。
原本不是她该干的活,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干过这么累的活,她一直是主人身边地位最高的婢女。
可是今天她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满身的力气用不尽似的。
兰喜端了一铜盆的水跪在旁边,很多小爆女也上来帮忙,或者去清洁别的地方。
镑就各位,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当听到这一声“国主驾到”,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兰喜,她手里的水盆“咣当”一声沉落到地上。
直直地摔落,落到地上盆没有翻,但水却仍然溅出来了一大半,把巧榆刚擦过的地方弄成一片小汪洋。
兰喜的脸色苍白,“奴奴婢、该该死!”
巧榆还来不及责难,珍河已经进来了,一室的人都慌忙地跪下。
迦延没有跪,她只是转身愣愣地望着他,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握紧了一把头发。
珍河往前走,直走到水渍处,洇湿了他长衣的一角,也洇湿了他软缎的鞋。
兰喜瑟瑟然地抖着,“陛陛下,湿……湿……”
“湿了。”珍河替她说完,“没关系的,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和王后单独呆一会儿。”
听到这话,迦延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巧榆,巧榆亦重重地望着她。
那么重的目光,那么沉的分量。
王后,不要再做让榆娘失望的事了,不要因为你的一时任性而害死很多人。
奴才们都退下,迦延缓缓地放下双手,双手放到膝盖上,一个端庄的坐姿。
她的眼眉低低地垂下,“陛下。”
他涉过水渍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首望着她。
她一动也不动,仿如就此石化。
又变成这个样子,死水一样没有半点微澜。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会这个样子?
“如果我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一场梦,如果我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他说,“迦延,你可以快快乐乐地留在我的身边吗?”
迦延略有诧异地一震,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不必利用茹佳去枕边相劝,也不用自己忏悔求饶,他主动提出来把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主动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巧榆沉重的目光浮现在面前,养母慈爱的笑脸也随之出现,而残风哥哥……残风哥哥渐渐被很多人的脸盖住了,每一张面孔覆上来,她的心便被割了一刀,再结痂。一张一张面孔的覆盖,使她的心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痂,痛都变得麻木了。
如果她任性,很多无辜的人会因她而死,这样的现实让她痛不欲生。
她点点头,“好!”
眼泪却同时滑落下来,滴在端放于双膝的手背。
一滴一滴地忍不住,光润的手背上转眼也积了一片小汪洋。
珍河的心亦开始疼了起来。
洇了水的脚底开始发冷,一种无力的寒怆。
“迦延,为什么要哭?”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那一头浓浓密密的发,又黑又长。像一条披巾一样包裹在身上,把一张小脸衬得苍白苍白。
缘愁似个长……
迦延反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重重吸了吸鼻,“因为……因为割舍……会痛,告别……也会痛。”
她要把对哥哥的感情割舍掉,要向以往的一切作个告别。
“痛过这一次,哭过这一场……我再不会哭。”她很坚决地保证着。
只这一场,她决定流干一生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