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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曲 第22页

作者:张小娴

这种爱是无舟野渡,是永难实现的与渴念。在梦幻的深处,只有自怜的影子。

一辆大卡车向她轧过来,车上那个男司机想要调戏一个在夜里开车的女孩子,她加速飞驰,想要摆月兑这种烦人的骚扰。

那台小绵羊愈来愈轻了,越过高架路一个拐弯处的百米之遥,飞堕出去。她踏着悲伤和疲惫的脚步,从爱情的虚幻中下坠,下坠,突然感到冷,如风中的树枝般颤溧。她听到时间在飘落。在飘落的时间里、她俯瞰自己过往的生活,过往她享受其中的快乐和不快乐,在这一瞬间都粉碎了,然后消逝。她的白色衬衣上溅了一滩鲜红的血。

爱是一首支离破碎的乐曲,她重又听到韩坡的钢琴声,那支《离别曲》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这是为她的死亡准备的。她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夏薇在森森柏树的墓地里长眠,就在她姑母旁边。她过完了上帝给她的短暂时光,不会再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也不会再梦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悦。世上有身体和,尘世以外,这两样都不复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无偿奉献的女人终于摆月兑了她如此无助的依恋。

徐幸玉在深深的墓穴里撒下一把泥土,她全身因呜咽而颤抖,她不能理解,她年轻的朋友为什么会在那个晚上出去,回不来了。

韩坡没有到墓地去,他从来就不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出自于一颗灵魂的暗暗哭泣,他怨恨自己,也气恼自己。他并不知道夏薇有一台小绵羊。离开录音室大楼的那个晚上,一个女人驾着一台小绵羊打他身边驶过,还有无数个晚上,他从公寓的窗子往下望,在球场外面,在回家的路上,都看到同样一台铜绿色的小绵羊,而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不能原谅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女孩送上了黄泉路。

第七章

夏薇看到自已躺在手术台,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毯。一个医生俯对她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她想叫他们放弃算了。她感到自己的脑袋胀得有如一个巨大的气球,轻飘飘的,却沉重得像绑了一堆石头。

她有点晕眩,这种晕弦把她送回去早已相逢的一个场景:穿着一只布鞋的韩坡,把她从污水池里拉了上来。她品尝着嘴里苦涩的余味,这种味道决定了他们重逢的调子。

她沉缅起背着一只吉蒂猫背包离开车站踽踽独行的时光。她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姑母,其实都爱她。她向往再一次听到韩坡在她身边弹琴,《离别曲》的袅袅余音将伴她长埋黄土,那里有虫鸣。

她微笑,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觉得好疲倦,她的梦做累了。她听到医生宣布她的死亡,一条尸布盖在她身上,将头顶都遮没。她还想再看一眼人间烟火。

当天晚上,离开宿舍四个小时之后,杜青林回去了。看到徐幸玉不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他想念他的床,很想好好躺在上面睡一觉。他已经32个小时没睡了。

他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护士打电话来,要他立刻到手术室去。一个交通意外的伤者重伤垂危,急症室刚刚把她送上外科部。

杜青林用冷水洗了把脸,匆匆换上衣服出去。

他俯,信心十足地跟病人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手术台上的女人疲倦地眨眨眼睛,嘴里咕哝些什么,他没听见。她的头肿胀了,一张脸十分苍白,完全变了样。

护士说,她名叫夏薇,24岁,骑电单车失事从高架路上摔了下去。

杜青林拼命帮她的大脑止血,可是,两个钟头过去了,这一切都属徒劳。他颓然放下手术刀,宣布病人的死亡。

他望着手术台上的死者,她的脸开始发蓝。她是那么年轻,可惜在他手上失去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突然唤起了他心中对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的怜悯。他摘下头上的帽子,黯然离开了手术室。

让病人从他手里活过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誉和价值,然而,这个晚上,他失败了。他感到身子沉重了很多,心里疯狂地思念一个人。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外婆。深夜的电话让外婆觉得很意外,于是,他柔声说:“我只是看看你睡了没有。”

他不习惯思念一个女人。外婆是他的堡垒,因此,他的思念最后转投到养育他成人的女人那里。

他一直相信,爱一个人是不安全的,就像赤条条地躺在手术台上,自己如同一具骷髅。他和女人的关系从来不会超过6个月,他害怕爱上一个女人的灵魂,也害怕她们爱上他的灵魂。因为,灵魂的爱便意味着依赖和共存,意味着承诺和付出,意味着为对方的快乐而快乐,痛苦而痛苦。他知道一个人有几根骨头和多少血肉,但灵魂的重量却无可估量。他受不了一个好女孩对他深深的怀恋,更受不了长相厮守的期待。他受不了灵魂之爱的沉重和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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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绿萍留下些什么?

两个10法郎的铜板、一本罗洛·梅的《自由与命运》、一台史坦威钢琴、一种微笑的荒凉。

夏薇留下些什么?

一条泡眼金鱼、一台史坦威、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爱是千倍的寂寞。

肖邦留下些什么?

一支《离别曲》、不朽的音乐、贫困悲痛的一生、千秋万世之名。

李瑶将留下些什么?

一段铭心刻骨的童年友情、一条表带、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一个10法郎的铜板、她爱与被爱的每一个时刻、她翻过的那些筋斗。

韩坡将留下些什么?

他作为一个孩子千真万确的一刻、一段永不可驻的童年往事、一本《自由与命运》、一个10法郎的铜板。

我们为何要深入去探究自身最遥远、最亲近、最孤单,也最危险的内陆?

我们竟然希冀留在他人的回忆里,相信天堂不在彼岸,而在此间。漫漫长路,要待到哪一天,我们才能够高举自己觉醒的光荣?

李瑶终究没有到墓地去。韩坡曾经告诉她,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夏薇死后,她常常想到他们三个人一起的日子。她以往为什么总是把夏薇从童年的回忆中抹掉呢?她的童年,仿佛只有韩坡。她选择了自己的回忆。相同的一段时光,在韩坡、夏薇和她的生命里,也许都有不同的面貌,因期待而变了样。

那首为广告而写的离别之歌,她总是弹得不好,也唱得不好。已经两天了,她没离开过录音室。

“回去休息一下吧!”林孟如隔着控制室的一面厚玻璃跟她说。“要不要把顾青找来?”林孟如说。

“不,不要。”她朝林孟如抬起疲倦的眼睛说。

彼青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一个朋友最近在交通意外中死去。她以前是什么也告诉他的。现在,他们之间有了秘密,而秘密是危险的。然而,她没说出来,不是出于内疚,而是出于想要保护顾青。她想把他留在他的纯真里,那里有快乐。

韩坡在那幢鬼屋里弹的《离别曲》,随着时间的逝去,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愈来愈清晰可闻了。那双她儿时曾经牵过的小手,已经变成一双温柔的大手,再一次为她抚爱离别的悲凉。她害怕离别。8岁那年离乡别井,初到伦敦的日子,她在无数个夜里呜呜地啜泣。无论她弹过多少遍离别之歌,她还是不习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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