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祭坛前,穿着黑色礼服焦急地等待新娘子的男人,便是小绵的丈夫,他的体形象一只放大了三十万倍的蚂蚁,虽然已经放大了三十万倍,因为体积本来就细小,所以现在也不过身高五尺二寸,脖子短得几乎看不见,背有点佝偻,四肢长而幼,越看越象《超人》片集里那只机械蚂蚁大怪兽。小绵就嫁给那样一个人?我们立即不再妒忌她。
小绵的家翁和家姑都拥有一张异常严肃的脸孔,他们大抵以为大蚂蚁是他们的得意杰作,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神父带领来宾一起唱《祝婚曲》--“完美的爱,超越世间的一切……恒久的爱,愿永为他俩拥有……天真信赖。生、死、痛、疼无惧……”
我投入地唱出每一个字,那是爱情最高的理想,也许太投入了,我从第二句开始走音,迪之和光蕙见惯不怪,我身后却传来一声笑声,站在我后面的,是一个架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友善地向我微笑,那时,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小绵和大蚂蚁去欧洲度蜜月两星期后回来,我接到小绵的电话。
“有一个人很想认识你。”
“谁?”
“我先生的同学,也是同事,他叫徐起飞。在我结婚那天,他见过你,对你印象很好。”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然不知道他在留意你,我没有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况且也只是交个朋友,不一定要谈婚论嫁的,多一个选择也好。徐起飞是个很好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介绍给你,他跟女朋友分手了两年,一直没有恋爱,今年三十岁,是做外科的。这个星期六晚,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很尴尬的,好象相睇。”我说。
“人家是钻石王老五呀,很多人争着介绍女朋友给他,他就是看不上眼。”
“他看上我,我便一定要跟他吃饭的吗?”我负气地说。
“当是跟我吃饭好了,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我吧?”
想不到小绵才嫁了两星期,连说话的口吻也象个少女乃女乃。
“好吧。”
我其实提不起兴趣去结识另一个男人,林方文在我心里,仍然是刺骨的痛。但,女人总有一点点虚荣,有一个男人对自己表示仰慕,还是禁不住有点兴奋。林方文背着我去找费安娜,我光明正大跟徐起飞吃饭,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是故意向他报复。
晚饭的地点是丽晶酒店的西餐厅。
徐起飞穿着深蓝色的毕挺西装,结了一条墨绿色的斜纹领带,浓密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散发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我刚下班赶来。”他说。
他站起来跟我握手,个子很高,身体强壮,十只手指却很纤幼,是一双很适合做手术的手。
“程韵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都是排球队的。”充满少女乃女乃味道的小绵说。
大蚂蚁的名字叫关彦明,跟徐起飞是小学到大学的同学。
“徐起飞以前是香港学界排球队的队长,你们有共同嗜好呢!”小绵积极推销。
“入了大学之后就没有打球,怕弄伤手指。”徐起飞说。
“丽丽的手术就是他做的。”小绵说。
“可惜她送来医院时已经太迟。”徐起飞说。
“我真怀念丽丽,她没有谈过恋爱便死去,真可惜。”小绵说。
“那是最幸福的死法。”我说。
说出这句话,他们三个人同时望着我,好象我说错了话。
“难道不是吗?无牵无挂的日子其实是最快乐的。”
整顿饭小绵说话最多,她已是少女乃女乃,不用保持矜持,大蚂蚁很少说话,笑容也很少,他好象背负着全世界的忧患,徐起飞只在适当的时候说话。吃过甜品,小绵拉着我陪她去洗手间,她的目的当然不是如厕。
“你觉得徐起飞这个人怎样?”
“不错,但,我对他没有感觉。”
“他是医生,当然没有才子那么浪漫,但他很会照顾人,而且很有诚意。医生最有安全感。我听迪之说,你跟林方文分手了。”
迪之这个长舌妇!
“如果我有不治之症,他也无法救活我。”我说。
“你有不治之症吗?”她凝重地问我。
我的不治之症是爱着一个不能给我半点安全感的男人。
小绵见一顿饭吃过,我和徐起飞之间好象没有通电,显然有点失望。大蚂蚁的车泊在丽晶,跟他们分手后,我和徐起飞步行到新世界停车场取车。一组工人在新世界门前那株银色的圣诞树挂上七彩的灯泡,准备迎接圣诞,原来已经进入十二月了。
“快到圣诞节了。”徐起飞说。
“是的。”路上风很冷,徐起飞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
“谢谢你。”
“除夕你会做什么?”他问我。
“你呢?”
“过去几年的除夕我都在医院度过。每年的那一天,医院都很忙碌。很多人乐极生悲。”
“我在婚礼上好象没有见过你。”我说。
“我看见你。你跟两个女孩子一同来。唱圣诗的时候,我站在你背后,你唱歌走音。”
“我想起来了,是你笑我。”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
“不要紧,我是五音不全的。”
“很少人五音不全,却唱得这么投入。”
“你是讽刺我,还是?”
“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着鸭舌帽,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鸭舌帽,他又戴上那顶帽子。他正向着我迎面走来,而且已经发现我,我跟徐起飞正并肩而行,身上并且披着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边走过,经过那株银色的圣诞树,冲过马路,失去踪影。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却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徐起飞的车子从新世界驶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车子在路上寸步难移。大厦外墙的灯饰一片霸道的红,交通灯天长地久地红,汽车不准前进,千百辆车子尾后亮着制动器的红色车灯,所有红色,形成一条绵长没有尽头的红色灯路,欺人太甚。电台提早播《Jingle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脸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
“你没事吧?”徐起飞给我吓了一跳。
我胡乱找了一个藉口说:“我讨厌被困在这里。”
“我想想办法。”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车子停在一个避车处,把车子的天窗打开。
“现在好一点没有?”
因为哭得太厉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厉害,根本不能回答他。
“你怎样来到这里的?”我问他。
“犯了很多交通规则,幸而没有给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
“不,不是的,能载我到一个地方吗?”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会。”我说。
我请他把车子驶到林方文住所对面。二十楼的阳台亮着灯,林方文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喝啤酒,头上戴着失恋的帽子,我头一次,觉得他看来有点可怜。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压在费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谅他。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林方文的帽子被风从头上吹走,在风中下坠,他在阳台上消失,该是下来找帽子。
“我们走吧。”我跟徐起飞说。
那夜之后,徐起飞没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凉,难道我要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从来不求我,不求我复合。我也许会回到他身边,只要他开口,我会的。原来人的记忆有一个自动净化系统,把不快的记忆洗掉,我好象渐渐觉得他和费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