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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8页

作者:张小娴

我渐渐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长久以来戴着帽子,没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没有原因。他爱上一个人,说不出原因。不爱一个人,也不会说原因。他原来是一个不值得依赖的男人。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说。

他回头,向我笑:“不用了。”

迪之也有新恋情,对方是唱片公司录音室的技师,迪之把他们两人用保丽莱拍下的照片给我看。

“他不象你一向的选择,不够英俊。”我说。

“我现在是返璞归真。”她认真地说,“他是攀山高手,我跟他学攀山。”

“攀山很危险。”我说。

“你说攀山危险,还是恋爱危险?”

想不到光蕙也有新恋情,他是牙医,替一位私人执业的牙医工作。

“你们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没有?”迪之毫不避忌地审问我和光蕙。

“你老是关心这个问题。”我骂迪之。

“就是嘛!你不脸红的吗?”光蕙也骂她。

“你们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早晚你们会跟一个男人干这种事。”迪之懒洋洋地说,“那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来!我为你们两位处女干杯!”迪之举杯。

她对性的渴望和开放,也许是与生俱来的。

“你有兴趣做兼职吗?”迪之问我。

“是什么兼职?”

“在一间杂志社做校对,月薪有一千元。”

“好呀!我讨厌补习。”

那家杂志社出版一份高品味生活的月刊,校对只有我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每天要花数小时看原稿和印刷稿,眼睛十分疲倦。一千元薪水,并不容易赚。

但,我有一个目标,林方文的那支口琴已经很残旧,乐风牌又不是什么好牌子,我要送一支新的给他。

我把三个月兼职的薪水储起来,午间只吃一个面包。

日本蝴蝶牌口琴在当时是很好的牌子,价值是三千二百元,我从来没有买过那么昂贵的礼物给别人。我在琴行里仔细地将口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卖琴的人都嫌我挑剔。

口琴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木盒里,十分精致。我用花纸把它包好,扎上一只金色的蝴蝶,悄悄放在林方文的床上,把那支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拿走。当林方文回到房间,看到我送给他的口琴,一定很感动。

三个小时后,他在校园里寻找我,当时我正站在储物柜前面。我以为他会情不自禁跟我拥抱,他的样子却很吓人。

“我的口琴呢?”他怒气冲冲问我。

“什么口琴?”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乐风牌口琴。”

“我送了一支新的口琴给你,你没看到吗?”

“是你拿走我的口琴?”他的样子很凶。

“那支口琴太旧了,所以我--”

“把我的口琴还给我。”他的目光很可怕。我打开储物柜,把那支口琴拿出来,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我的眼泪都涌出来的了,何以爱一个人,会如此心酸?口琴有什么秘密比爱情重要?

“还给你,都还给你!”我流着泪说,“我用了三个月薪水买那支口琴给你,你一点都不领情!”

“你用不着这样做。”他竟然可以说得如此平淡,象对一个普通朋友说话。

众目睽睽,大家都目睹我是这段爱情的失败者,我还能选择留下吗?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什么都提不起劲。最可笑的,是在痛恨这个男人的时候,却热切盼望他打电话给我。电话没有响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为我做过些什么?不过写一首歌,摘下一顶鸭舌帽而已,我却变得如此卑微。在晚上,我扭开收音机,播的尽是情歌,还有林方文送给我的歌: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渐渐,我发现音乐不是来自收音机,而是来自窗外。我走到窗前,不敢相信林方文正在楼下吹奏着他送给我的歌。在电影或小说里看到这种场面,我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太老套了,如果我的男人那样做,我一定会把他赶走。可是我那时完全没有将他赶走的意思。

我把屋里的灯全关掉,我不能走下去,他以为我是什么?随便让他骂,也随便让他哄吗?接着,他吹奏一首我不认识的歌,哀伤低回,象一双将要分手的情人。曲终,我再听不到口琴的声音,我走到窗前,已经看不见他。

我跑到楼下,想寻找他,却看不见他的踪影。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喜欢令人失望。回头,他却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不走?”我冷着脸说。

“你的台灯还没有关掉。”他说。

是的,我故意亮着一盏灯。

“恼我吗?”林方文问我。

我努力地点头。

“真有这么恼我?”他很失望。

我作了一个九十度弯身的点头。

“口琴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你爸爸不在吗?”我惊异。

“他是个潦倒的海员,寂寞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吹奏口琴。一年里,他只回家两三次,对我和姐姐来说,他象个陌生人。一九八零年,他工作的大洋船在巴拿马遇上暴风雨沉没,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警察在船舱里发现这支口琴,口琴放在一堆衣物当中,竟然丝毫无损。他们把口琴送回来。这是一支奇怪的口琴,沾了腥气、遇过沉船,外表残旧,音色却依然完好。”

“你妈妈呢?”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了。他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子,嫁给我爸爸,也许是她此生最错的决定。爸爸死后,她重操故业,经营一间小餐厅。”

我从来没有想过,林方文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还恼我吗?”他问我。

我吃力地点头,他捉住我,我向他微笑。

头三个月的薪水用来买了口琴给林方文,第四个月的薪水,我答应请迪之和光蕙吃饭。

“原来他有太太。”迪之惨笑,“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牵着月复大便便的太太买婴儿用品。”

“那个录音室技师?”

“男人都是这样,象邓初发这种好人,早就死光了!”迪之说。

她在手袋里,拿出一包登喜路,点了一根烟,手势并不很熟练,意态却是沧桑。那份沧桑过早出现在她脸上,她两次都没有遇上好男人。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问她。

“几天前才学会的。一个人无所事事,抽一根烟,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不要抽烟。”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遇上好男人。”

“林方文是好是坏,我还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上床?”

“没有。”

“那就是好男人。”

迪之那样说,暗示了她跟技师已经有关系。他们走在一起,才不过三个星期。

“你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不能做那件事。”她呼出一个烟圈。

我和光蕙默默无语。

“程韵,可以请我喝酒吗?”迪之问我。

“当然可以!”

她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是不是很蠢?常常被男人骗倒。”

“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渴望得到安慰。”我说。

“我你你们需要男人。”迪之又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不要再喝了!”我阻止她。

“我自己付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喝,我陪你喝!”光蕙把迪之的葡萄酒干了,奇怪,她为什么陪迪之喝酒?

“我们去南丫岛!”迪之说。

“现在去南丫岛?去那儿干什么?”我说。

“去找邓初发!”她看看腕表,“现在还有船。”

我们坐最后一班船往南丫岛,来到邓初发的石屋前面拍门。邓初发看见我们三个,很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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