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换个颜色,因此转身去找颜料,没想到居然看到一个身穿华美日式和服的女人;那个女人不知站在那里看她多久了。
女人看向忆如鞠躬,一边以宽袖轻拂一下自己的脸。“对不起,江师傅,我太失礼了,打扰你工作。”她以还算标准,但生疏不流利的中文说。
忆如急忙依样回礼。“夫人,您太客气了。敢问您是羽代夫人吗?”她抬起头,近乎鲁莽的、目光灼灼的望着站在墙边,离她约十步的中年妇人。她会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离散二十年的娘吗?忆如的心跳狂乱,激动得几乎视线不清,她得连眨几下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能看清楚慢慢走近她的女人。
“是的,我是浅井羽代。”她对忆如微笑,一双略有鱼尾纹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似乎还有点湿。她的眉头上有短短的直纹,那可能是她经常皱眉所累积的痕迹。耿烈说得没错,她是个美丽却忧郁的女人。虽然她在微笑,那张柔和的笑脸却显得有点凄凉。“不好意思,麻烦你远道从泉州来。听弘海大师说,你在旅程中吃了不少苦。”
忆如回以微笑,告诉自己不能慌乱。耿烈要她找机会和羽代夫人谈,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除了丸野的纠葛之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和羽代夫人说。她转头看向门口,殿外的走廊上站着两个女人,想必是羽代夫人的随从。
“我爹生前一再叮咛我务必要随佛像来日本,能够完成我爹的遗愿,再苦我也甘愿。”忆如说。
羽代夫人轻叹。“江师傅……”她的尾音疑似哽咽,低下头去不再接口,令忆如更肯定她的希望不是奢望。
“我爹二十年前就想来日本了。”忆如试探的说。
羽代夫人抬起头来,脸上浮现淡淡的哀愁。“哦?他一直没来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爷爷阻止,不准他来,怕他和我娘一样发生船难。羽代夫人,您一定不耐烦听我的家务事吧?”
“不、不!”羽代夫人急忙伸出纤纤素手摇了摇,显示她多想听下去。“请你详细说给我听。”“
“怕担误夫人的时间。”忆如以退为进。
“不会。我有很多时间。”
“那我就从头说起。我外公是个日本官员,被派到中国学习南宋的文化和宗教,他带着妻子和独生女一起去。三年后必须回日本,我娘因已与我爹熟识、相恋,便不肯回去,坚持要嫁给我爹。我外公反对这门亲事,他看不起我爹是个没有身份地位的平民百姓。我娘自从到了中国后就笃信佛法,酷爱艺术,她相当崇拜我爹的雕刻技艺和画艺,向我爹学画佛像,因而日久生情。那时我娘和外公的父女关系几乎决裂,在我外婆的劝说下,我外公才终于勉强同意让我娘嫁给我爹。”
羽代夫人轻叹。“你娘一定爱你爹很深,才愿意为你爹离开家人和家乡。”
“是的,我娘是个勇敢、执着、可敬的女人。我刚满周岁时,她接到家书说我外婆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她觉得可能是缘由她不孝,使得她娘因思念她而生病,所以她暂别丈夫与女儿,搭船回日本。没想到船接近日本时,却因天候恶劣而发生船难。”
“那么你娘……”
忆如凝视羽代夫人那盈盈含水的眼睛说:“几个月后,我外公才来信通知我爹,他先后办了我外婆和我娘的丧事。我外婆是在意外得知我娘坐的船翻覆、鲜少人获救的消息后,才与世长辞。我娘的尸体始终未被寻获,在她失踪逾两个月后,我外公才为她在她娘的坟边设衣冠冢。”
“这是个可怜的故事。”羽代夫人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
忆如哽咽道:“是的,可怜的不只是死者,还有生者。”她边说边抹泪。“我爹一直不肯相信我娘死了,他说他感觉到我娘没死。只要没找着尸体,他就会一直抱着希望。他想到日本寻找我娘,可是爷爷不让他去,甚至以死相胁。我爷爷坚持说我娘如果没有死就应该会和我爹联络,不会抛下襁褓中的我。我爹在父命难违之下,只好寄情于工作。接下来的十年,我女乃女乃和我爷爷久病后相继过世,那时我爹的名气也大了,工作多得接不完,我又表现得有绘画天份,于是我爹就开始抽空培植我。直到弘海大师来找我爹,说羽代夫人介绍他到泉州来找江师傅刻大佛,我爹才又燃起寻找我娘的希望。他一直渴望能随佛像到日本来,渴望能见夫人一面,奈何造化弄人……”忆如泣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
羽代夫人也泪流满面,低头不语。好半晌才说:“你的故事很感人,我听了都忍不住哭了。好了,我不该再打搅你了。”她向忆如欠身。
忆如急忙上前一步。“羽代夫人,请稍待!”她心慌意乱的,好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羽代夫人,她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好多疑惑要解。“我想……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有这个荣幸画下夫人美丽的模样上
“你想画我?”羽代夫人讶异的抬手轻抚的脸颊,随即浅笑。“我已经老了,不美了,美丽的人是你。”她以慈祥如娘亲的目光看着忆如。
忆如又想掉泪了。从小不曾得见慈颜的她,多么希望眼前的女人就是她的亲娘。“不,您还是很美。但愿我能画下您那优雅柔美的风韵。”
羽代夫人微笑道:“浅井大人几年前就跟我提过,他想找人为我画像,但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就作罢了。我想浅井大人会很高兴我找到了女画师,你画我画得好的话,我相信他会给你一笔赏金。”
“我不是为了赏金才想画您,我不会向您收取分文的,我只是……”忆如及时咬住舌头,她如何能贸然说她是想多亲近羽代夫人、多了解羽代夫人,才自愿画她?
羽代夫人轻轻点头。“我了解,画我会不会担误你的工作?”她看向躺在地上的观音大佛。
“弘海大师说我们每个旬日都可以休息,我可以在旬日为夫人作画,不知夫人是否方便?”
“只要浅井大人不在长冈的时候,我都方便。我听说你们住在永乐旅舍,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来我家。”羽代夫人欣然点头,表示此事就此定案。
“可是……”忆如蹙眉。
“有什么问题吗?”
“不瞒夫人说,我昨天遇到令郎丸野……”忆如简单的叙述丸野的蛮横。“我怕会在贵府遇到丸野少爷。”
羽代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好苍白。“丸野太乱来了,我绝对不会让他欺负你的!”她气得浑身颤抖,吓了忆如一大跳。
“羽代夫人,您还好吗?”忆如连忙上前扶住羽代夫人,许是她急切问提高了音量,引得门外的女仆发现羽代夫人不对劲,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来掺扶羽代夫人。
“我没事。”羽代夫人接着以日语回答一个中年女仆的问题,然后才再以虚软的声音对忆如说:“很对不起,我的不肖子给你添麻烦。我会尽一切的努力保护你;旬日那天早上我会派人去接你,我保证那天傍晚会安全的送你回去,你不必担心。告辞了。”说完,她再低头对忆如表示歉意,然后由两个女仆扶着走出观音殿。
忆如目送羽代夫人的背影,不知不觉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掉。羽代夫人是她所见过的中年女子中最瘦弱的一个,看起来那么和蔼善良的羽代夫人,怎会生出丸野那种野蛮无理的儿子?难怪她一听到儿子的恶行,就气得好像快生病了。忆如想起和美子说过羽代夫人的身体不好,但愿羽代夫人别因此而真的生病。忆如多么希望别把自己的困扰加诸在羽代夫人身上,可是,除此之外,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丸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