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一直持续著,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踪,才暂告一段落。
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电话给黄树楠。平时觉得台北是个小地方,如今却发现它真是大得惊人,何船长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快跑断腿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初三这天清晨,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员先生拉著一个衣衫槛楼、目光呆滞的女人走上二楼。警员先生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在淡水一条破船里发现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任何证明文件,她又不肯说自己住在哪里,只有暂时收留在派出所里,后来和总局联络才知道你们报了案,今早就送她回来。
琴姨千恩万谢地谢过警员先生,扶著意如进屋,只见她手劈上有擦伤,衣服是又脏又乱;赶忙拿了条毛巾要替她擦,她头一偏不予理会,弓起身拼命扯自己头发,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又纵声狂笑,琴姨端来一杯水要送给她,冷不妨被她一把打翻,跟著擒住琴姨的手臂放进嘴里,狠命地咬住,牙齿陷在琴姨雪白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琴姨疼得流出眼泪,惠如却依旧不松口;何船长冲过去,用力给了惠如一记大耳光,打得她踉跄后退,琴姨接到地上缩成一团,疼得直不起身来。
惠如却吃吃地傻笑,抱起小李的靴子,慢慢蹭回屋里去了。
何船长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头发里,垂下头,无声地叹息著,忽然,我发现他的头发竟然全都变白了。
第十三章
于了两年大副,阿渔决定下来考船长。.
鲍司希望他能再做一段时间,王船长也再三挽留,怎奈他当船长心切,坚决表示要下来准备考试。
这不仅仅是阿渔一个人的心理,但凡略具雄心的“officer”,一旦当了大副之后,就开始想往船长的宝座上跨,熬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攀上顶好时,谁不是急急地想迈上那─个定点?在航海事业上,船长、轮机长是整个里程中最高的一点,爬上了那─关,整个海上生涯就告一段落。有些人水远将自己钉牢在那一点上,让生命青春在大海中逐流,有些人则以此为转折点,作为日后上岸谋生的基石。我不知道阿渔将来打算如何,在目前,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考取船长,为了向公司证明他的自信与能力,也为了证明他自己,他抱著势在必得的决心全力以赴。
考试科目共有十项,国文、英文、国父遗教、中外地理、气象学、航海仪器、船艺、航海学、避碰规则、航政法规及航运业务;要看的书堆起来有一人多高,其中许多条文都必须用心去啃去背,要在两个月内准备妥当,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直比当年参加大专联考还要繁重。为了增加效率,阿渔参加海员公会办的讲习班,每天去上课,又恢复了学生时代挤车等车坐硬板凳的生活。回家之后,更是书不离手,常常一个人念到深夜,有时我一觉醒来,看他还在伏案研读,心里真是又疼又喜,多半时候,我会替他准备可口的点心,在旁边陪他一会儿,用眼睛轻柔地鼓励抚慰著他,告诉他我以他为荣的骄傲,让他体会出我对他的信心与期望。一切都在静默中慢慢传递,在无言中沟通。阿渔的个性里,有著患得患失的敏感与怀疑,加上好胜心强,往往会显得心浮气躁,有时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仿佛有十成的把握,有时又变得十分泄气与颓丧。我知道,他的毛病是急功近利,将眼前的成就看得比一切都重,在这种时候,我必须等候适当的时机进言,有时坚持、有时软化、有时鼓舞、有时劝慰,象一团水母般地黏附在他身边,柔韧地温软地适应著他的变化,帮他抵御著内心的冲击,进入他的世界,体验他的希望与忧患,分担他的焦虑与喜悦。
我常常静静地望著他,随时准备接纳他疲倦的目光,给他关怀温慰;他的成就与快乐,变成我唯一的大事,我感觉自己将自身的一切,整个儿奉献给他与他的未来,熔入他的世界,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有时候,我惊讶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会对阿渔如此专注?这么痴迷?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爱情呢?
我不愿多想,也不愿深入去探讨,假如说爱的本身就是一种奉献,一种快乐;我爱自己的丈夫,我感觉舒畅与满意,又何必非要去深究它形成的原由呢?
到了考试那天,阿渔起了个大早,心不在焉地吞著早点,再三地检视用品,翻出讲义来要看,我笑著走过去说:“不要看了,让自己放松一点。”
临出门前,我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并且用力地环绕著他的肩膀,再一次给他最大的鼓舞与力量。
紧张的入试之后,是冗长的等待,直磨得人心力交瘁,比准备时的心情还沉重。
一个月后,终于到了放榜日期,阿渔反而变得“近乡倩怯”,不敢去看榜,1F要我替他去看。这回我是绝不依他,
不论是好是坏!必须自己去面对它,几乎是硬逼著他坐上车到考选部去看榜。
门口的告示牌上早已贴好了一排名单,白报纸上印著细小的打字体,只觉眼前一片黑蚂蚁,才只看到一个标题时,忽听阿渔拍手大叫:“唉呀!!中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对的兴奋、骄傲、宽慰、喜悦,脸上的线条全松弛地跳跃著,眼睛里散发出如朝阳般的光芒,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看他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了无牵挂地放松自己。
我激动地将自己的手塞给他,任由他紧紧地捏著,欣喜之情激荡得我全身微痹,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感动地、热烈地望著他,告诉他我是多么的以他为荣。
第一个来道贺的是何船长,他热切地握住阿渔的手,简单而有力地说著:“你真行,真行!”
“哪里……”阿渔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要是小李还在……”何船长忽然转变话题,他的语气黯然,不胜唏嘘地自语著。
自从小李失踪,惠加入院后,何船长即退休在家,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得他变得好颓丧、好苍老,外型上的改变反映出他内心深切的痛楚,他显得更沉默更沉重,他的脸有如久经风霜的石块,满是生活的刻痕,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深重,在这些刻痕下面,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灵魂呀。
“于渔,你虽然不是我的女婿,可是我一直把你看成和小李一样;今天,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在各方面都比我们要幸运得多,只要肯努力有上进心,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做船长并不难,在工作能力方面,我知道你是绝对能胜任。难就难在待人方面,这不是考试能测验出来的一种学问。有人活了一辈子都悟不出其中奥秘与道理;今后你必须按自己的性子冷静而公正地处理船上的每件事、对每个人。干个几年之后,赶快下来,我们不要在别人所羡慕的点上把自己钉死,当船长虽然工作轻松,待遇高;相对的,你也失去很多,比如家庭的温暖、对妻子儿女的失职,这许多都不是金钱所能换回来的。子女的成长、妻子的青春,都是一去不回的,等到有一天,你往回想时会觉得万分遗憾……。人的根在陆地上,房子和人都要生活在土地上,长年在海上飘,毕竟是不大正常,尤其对心仪更是不公平,她付出的比任何妻子多,而得到的却比任何人少。千万不要象我,在海上浮荡了一生,妻子、儿子都没有了,如今女婿又被大海吞噬掉……。”说到这里,何船长的声音顿住,无法再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