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苍白时面孔微微红了一下,看看自己,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看得出来,上回的打击已经完全改变了她,那天由台大医院回家后,她向我倾吐时,眼中就含著太多哀愁,一年多来不但丝毫未见淡退,反而变得更深更浓更重。这哪里象一个即将做新娘的女孩?
“惠如,小李到我家来过。”我将话题纳入正轨,注意著她的反应。
她只淡谈地应了一声,继续低著头逗盈盈玩。
“他说,你答应嫁给他。”
“嗯。”
“是你自己的意思?”
“喂。”
“真的?”我毫不放松地盯著她。
“有什么关系呢?”她抚弄著盈盈的头发,脸上毫无喜色。“爸爸希望我嫁给他,琴姨也说他会是个靠得住的好丈夫。”
“我是问,你自己呢?你爱他?”
“爱?”她眼睛一亮,很快地闪过一抹痛苦的阴影。“我爱不爱他并不重要,心仪,我觉得好累,想找一个避风港,如此而已。”
“惠如,你真的变了,不只是样子变连思想都变了,这哪里象你说的话嘛。”
“是的,我知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我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你是我的好朋友,小李是阿渔的好朋友,我希望看到你们快快乐乐的结成夫妻,不要勉勉强强的硬凑在一块儿。”
“我并不讨厌小李,只是目前还没有办法接受他而已……”
“惠如!”我诚恳地拉著她的手,沉痛地说著。“你不应该这样,真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果敢、豁达的女孩子,想不到一个感情上的挫折就把你给打倒了,而且跃这么重。这么久了,你还没恢复过来。”
“唉……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能只凭外表来衡量一个人,有人看起来是坚强的,实际上却是外强中干,就象我;有人给人的感觉是柔弱的,而实际上却是无比的坚毅,就象你。”
“我,是这样的吗?”我迷惑地落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用鼓励的眼光看著她说:“你要知道,一个人最不容易了解的就是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惠如,对自己要有信心,千万别被自己所打倒。
“我……试试看。”
“不只是试,而是把过去彻底地埋葬掉,站在‘现在’起点上,向未来起步,别太叫伯父、琴姨为你担心,更别去伤害善良无辜的小李,好吧?”
“嗯。”她垂下头,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泪光。
“我要走了,回去还要弄晚饭呢。”我拉起女儿的手准备往外走。“等著喝你们的喜酒罗。”
“心仪……”她期期艾艾地看看我,又看著盈盈,嘴唇蠕动著,哆嗦著……“我也有道一个孩子……”
她的话象一根钉子,把我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我们心里翻腾得厉害,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个长长的顷刻,彼此都读出对方内心的震动和感度,几乎就在同时,我俩都冲向对方,惠如投进我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还会有的,一定会……”象是在自语,也象是在安慰她,心今的酸楚象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一星期后小李果然来听消息。我只简单地告诉他是惠如自己愿意嫁给他的。另外,我特别郑重地托付他:“一定要好好待惠如。”
收到了小李恳切的承诺之后,我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祝福著他们,盼望他俩在婚姻生活中找到新的人生意义。
第一章
时序虽已进入韧冬,却没有太多的寒意,空气中仍旧浮散著淡淡的暖度。
转眼间,阿渔到苏澳水产学校上课已有五个月了,再过两星期,这学期就要结束,他的教员生涯即将告一段落。五个月来,我已经受上这个充塞著鱼腥、带著咸湿的小镇;这儿有古老的建筑、朴实的居民、纯善的风气,以及一种宁静的气氛,让人感觉生活是一种享受与拥有。
多半时候,我都在苏澳停留一天,到南方澳去看渔船进港,到渔市场看成篓的鱼拍卖,尝尝海鲜;在港口对面,有一座妈祖庙,香火鼎盛;许多渔人的妻子,用整个心灵,最虔诚的态度跪拜著,祈求妈祖保佑她们的丈夫平安,我也不止一次地跪在殿前;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下心愿,盼望阿渔能早一天结束“走船”生涯;折求妈祖保佑他在海上平平安安;妈祖眼睑半闭,露出同情、谅解的部分黑眼珠,接受著人们的膜拜与折求,仿佛熟悉人类世界的一切愁苦,以一种既亲切又疏远的眼光俯视人生,无言地承诺著、应允著,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依恃与鼓舞。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跟那些渔妇一样,虽然我们的生活环境、个人思想、所受的教育全然不同,但是对丈夫的关爱,以及对未知数的恐惧,却完全相同,我们都深爱著自己丈夫,却无法阻止丈夫到海上去;为了生活,一方面要忍受离别的痛苦,一方面还要为远行的丈夫日夜祈祷著,为那随时与变幻莫测、阴郁不定的大海为伍的远行土夫担惊受伯。在这方面,我和那些渔妇们一样,一样要忍受命运的残酷,一样地对命运无能为力。
明天上午,我还要到南方澳的蚂祖庙去一趟,我想求一签,问问妈祖,阿渔是该留在陆地上当教员呢?还是再回到海上干船员。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在胡思乱想中滑了过去,看看宙外,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车过罗东,竞然下起毛毛雨来了,不知道阿渔会不会带伞来接我们。
火车到苏澳时,雨势更大,眼前象限著一排珠帘似的,我.眯起眼睛向帘外搜寻著,只见阿渔拉了件旧雨衣,不断向我们招手。
通过收票口,阿渔笑吟吟地迎了上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一个深深的酒涡,头发上凝聚著水珠,新刮的脸还残留著肥皂的香味。
“阿乖,你今天好漂亮。奇怪,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不一样。”他搓搓鼻子,深情地打量著我,许久之后才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女儿。“哇!小盈盈,我的乖女儿,跟妈妈一样漂亮,来,爸爸抱抱。”
接受女儿一个响吻之后,他得意地咧开嘴笑著说:“还是女儿好,热情大方,不象她妈妈,怪保守的。”
“少讨厌。”
“对了,李青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
“他不是住在罗东吗?”我问。
“是啊,他下午请假,早早回去买菜准备,今天要亲自下厨,好好露一手呢。走吧,坐公路局车去。”
李青的家在罗东圣母医院附近,房子是租来的。典型的台湾式长型建筑,很深的一条,用木板隔成三个房间,前面是客厅,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榻榻米的卧房,后面是一大间厨房兼饭厅。我们到时,李青正系著围裙满脸油光地在厨房忙著。他太太蛮年轻的,穿得整整齐齐象客人般地坐著,新做的头发,上了妆的脸,笑起来很虚假。手里抱著一个婴儿,大刺刺地端坐在椅子上,呼三喝四地支使著李青招呼我们;我几次站起来想到厨房去帮忙,都在女主人严厉反对下坐了下来。她不断地向阿渔探听各航运公司的待遇、奖金;又问我目前台北服装流行的趋势,我身上穿的每件衣服,她都仔细品评观察,然后叹息地说,罗东就是买不到这么高级的衣服,及至我告诉她这些都是阿渔替我带回来的时,她的叹息声更重更长,撇著嘴说道:“外国货就是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