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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上 第11页

作者:杨小云

“嫂,你觉得我很怪是不?有些话我搁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跟任何人讲过,也没有人可讲。”她吸了一大口气,一副准备说出大秘密的郑重又严肃的样子。

“我恨这个家:恨这里的一切。我讨厌这栋阴沉沉的房子,讨厌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讨厌上学,讨厌念书,讨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讨厌我自己!”

我凝视著她,脸上有著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沉重感。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有人带我离开这里,跳开这个狭窄的小圈圈,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能断定别处一定比这里好?”

“我能!我知道!”

“子兰,别那么肯定,你不是说人会变的吗?人的看法想法是随著年龄而改变的,等你长大一点,思想成熟一些之后,可能不这么想了。”

“不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声音中透著钢铁般的意念,脸上有著无比的坚毅,看来我再多说也无益了,怀著无限怅惘站了起来,准备回房去好好想想。她也站了起来,在我身后小声地叫著:“嫂……”

“嗯?”我猛地回头,热切地看著她,以为她有了什么改变。

“我刚才说恨所有的入,那不包括你在内!”

“是吗?”

“真的,我,我实在有点喜欢你。”她很困难地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了口,我感动地拉起她的手,用力握著,许久,许久,在四目相望中,我仿佛看见她启开了身边的网,我正一步步地走进去。

第九章

痹妻:

这趟船到美国,原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由于船上有两个水手“跳船”,大大地影响了工作效率和情绪。

“跳船”这个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许多老船员来讲,却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谓“跳船”,就是由船上私自逃到美国领土,也就是“非法入境”。上岸后,多半逃到较远乡下的地方,以极低廉的工资做一些种棉花采苹果之类的工人,或是在旧金山唐人街中国餐馆里洗碗打杂,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去投靠亲友,安排工作。由于非法入境,一旦被移民局的人发现,立即押解出境,并且自行负担机票。回国后,还要被判刑,两年之内不准上船工作。所以多数人都躲躲藏藏,过著半逃亡式的生活。其实在那种有如惊弓之鸟的日子里,能赚的钱很少,所过的日子,实在不会比在船上好,并且居无定所,毫无保障,又不一定能按月寄钱回家,常使妻小生活陷入困境,造成许多社会问题。

但是为什么仍然有人不断地“跳船”,不断地逃往美国呢?这多半是受了虚荣心所害,加上各种不符实际的谣传,以讹传讹地夸大形容,总以为美国是金元王国,遍地黄金,仿佛一踏上美国本土,立即就会成为巨富一样。这可以说是跑船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整个大时代的不幸。

晚上和同事聊天,话题总围著“跳船”打转,大多很自然地提到不久前还上过电视,被渲染成“沼泽野人”,后来在拘留所中上吊自杀的胡度妹,据说他就是九个月前由这条船上逃下去的一个水手。

现在我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这个胡度妹是大陈人,四十多岁,原本在陆地上做工为生,有七个孩子,由于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想找一份收入丰厚一些的工作。于是在政府辅导下,参加了船员训练班,并安排到我们公司来当二等水手。

据同仁们描述,他长得十分斯文,皮肤白皙,沉默内向,略带神经质,不大爱与别人交往。起先派他到一艘专跑英美间水路很短的船上工作,才上船三个月,由于思家心切,过不惯海上生活,天天吵著要回去。回来没多久,坐吃山空,生活无著,又苦苦要求公司给他派船,这次就派到我现在跑的这条船上来,依旧是当二等水手。

再次上船后,头几个月情况还好,渐渐地又开始想家、失眠、精神恍惚、心绪不宁;对份内的工作总不能做好,和同事之间也格格不入。碰巧水手长是个有口无心的直肠子,看他整天精神不振,又不好做事,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假装吓唬他,说什么再不好好做事要送他回去罗,再不然就要把他扔到海里喂鱼这一类的玩笑话,这本是想激发他工作情绪的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完全当了真事。

于是他的疑心日加深重,变得疑神疑鬼,整天都说有人要谋害他,置他于死地,再不然就说有人要修理他,成天魂不守台地象受惊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变得逢人便磕头,嘴里还喃喃地说著一些饶命、救我之类的话,弄得全船的人都很不舒服。船长看他情形实在不对,就想在下一航次中送他回去,他一听要回去,更加紧张,朝著船长又磕头又作揖,求船长放了他,弄得船长很为难。与台北公司联络后,决定还是送他回去,可能对他身心两方面会好一点。

临行前,船长一再交待代理行的两位职员务必小心照顾,一定要看他坐上飞机才算数。

谁知到了机场,临登机时,胡度妹硬是不肯上他该坐的那班,而要坐另外一班飞往欧洲的飞机。他的理由是这班飞机上有人要谋害他,又说飞机上有炸弹,死活都不肯上,弄得全机的乘客都来看热闹;飞机也因此不能起飞,双方僵持不下,拖了很久,最后机长说不能再等了,请他改搭下一班飞机。

代理行职员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对,就想先把他带到医院去看看之后再讲。到了医院,这个胡度妹竟乘二人不注意时偷跑了出来,这下可急坏了代理行两位职员,人是在他们手里丢的,精神又不大正常,最糟的是他不会讲英文,身上还带著一百多块钱美金,这样毫无目标地乱跑,很可能生命危险。在美国下层社会里,常常为了抢几块钱而杀人,何况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种,更何况他有一百多块钱?于是代理行的人立刻向警局报案,发出紧急追查令,希望能尽快找到他,以保护他的生命安全。

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发现这个精神异常的中国船员,警方只得将他列入失踪人口案件,代理行的人也拍电报回台北,只当他是“跳船”的船员,躲藏在某个地方,而不再追查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船上的人逐渐冲淡了对胡度妹的记忆。直到八个月后,船再次回到美国,有一天晚上大彩正在看电视聊天,忽见荧光屏上打出报道,说是在佛罗里达州内发现一个“沼泽野人”,并且把他带到荧光屏前介绍给观众看,只见荧屏上出现一个长头发长胡须一脸憔悴的东方人,对著镜头傻笑,这一下大家全愣住了,空气忽然变得很紧张,半晌之后,水手长大叫著:“那不是胡度妹吗?格老子怎么上了电视啦?”

船长立刻会同代理行的人前往治询,费了很大劲才见到这个成为热门人物的“沼泽野人”,经船长再三恳切询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亡经过和这八个月来的生活情形,在这之前,他一直不肯开口和任何人讲话,益发使好奇的老美对他发生兴趣,事情才会越弄越大,变成热门的话题。

原来那天他从医院跑出去之后,一路躲躲藏藏地乱跑,一直觉得有人要害他,为了怕被抓回去,又为了怕被人谋害,就躲到沼泽丛林之中,每天趁天黑时出来,捡附近居民丢弃的罐头、面包、食物充饥,日子久了,他发现没有谁注意他,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于是胆子就大了一点,开始到附近田里去偷玉蜀黍和蔬菜水果,附近农民看到被翻挖的土地和凌乱的脚印,还以为是山描或野狼之类的野兽,就设上陷阱捕捉,哪晓得抓到的竟是个样子怪异的人。你晓得老美最爱新鲜事,最会渲染的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于就成为本年度最热门的新闻,众人争看的“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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