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个儿,也有要昏过去的时候,我瞅著他期待著更精彩的故事。
“妈的!就是真昏过去又有什么用?”他狠狠吸了口烟,连那不雅的口头语也溜出了口,喝了口开水,他继续说著。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苦等,嘿:那味道可真不好受,人来人往,就是没谁来理你,简直象独个人困在孤岛上,挨了一上午,我实在饿得发昏,还是先买两块三明治填肚了,再次坐回椅子上时,只见早上跟我讲话的那个男人不断向我招手,示意要我过去,原来他要看我护照问我打哪儿来,我赶忙拿出来送到他眼前,他看了一会儿,又拿去给另一个象主管的人看,两个人不停地比划研商,又不停地打量我、最后他走过来把护照还给我,并且附了一张机票,在那个爱笑的外国妞带引下,把我给送上了飞机,等我坐定了,才想起怎么没问问人家,我这是往哪儿去啊!拿出机票一看,竟然是回台湾──台北。我想叫,想喊,想下去,告诉他们不对,都由不得自己,飞机已经在半空中了!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一个人呆在机场空等要好。等了那么久,也实在够受的,身心两方面都十分疲倦,所以没多一会儿,我就呼呼大唾,到香港换了飞机,大吃一顿,就回到老家了!妈的!真臭!到公司去被当作笑柄,回家又被我老爸训一顿,真他妈的!……”
讲完了,他的情绪也跟著稳定下来,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又露出清新愉快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转变了话题。
“阿渔有信来吗?”
“有,不多。”
“刚上船一定很忙,而且船不靠岸也没办法寄信,在国外总不能象在台湾,一天一封,全是限时专送!”
听了他的话,我不觉羞红了脸,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的温馨。阿渔当兵那年,他俩都分发到高雄旗津同一单位。第一次分开那么远,简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仿佛一下子由赤道转到北极一样,又冷又怕,每天除了等信想他之外,没有一点心思做任何事,惠如笑我是七魂走了六魂半,整天连那半魂都守不住、只怕哪一天连心也罢了。小李看阿渔那副样子更生气,说他简直不象男子汉。每到星期六都搭夜车回台北,星期天晚上再乘十一点的夜车回高雄,赶早点名。直把个小李气得猛叹气!
他怎会了解到爱的力量?他又怎能体会到对我们来讲这一天的相聚有多大的意义?别说坐火车,就是坐牛车、走路、也挡不住相见的呀!那种急切的渴盼,那种幸福的感觉,那种两者似乎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整体感,那份快乐,那份狂热,又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即使在此刻,当我回忆到那些往事,心里仍然有太多的幸福圆满感,以致小李站起来都没注意到。
“我要走了,还要到公司去一趟。”
“哦,怎么,又要上船?”
“不是‘又要’,是‘才要’上船。”
“上哪儿?”
“还是上次同一地点同一条船。”
“这次不会又被送回来了吧?”
“别臭我了!上回实在是不巧,飞机误点,比原定日子晚了一天,阴错阳差才会出那么大的丑。”
“有没有去找惠如?”我转变话题问他。惠如是我多年好友,人漂亮,个性活泼,具有现代感,在婚礼上请她当伴娘,就是有意撮合她和小李,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
“没有,我……”想不到小李那么大个儿竞会羞红脸了,平常挺豪爽的他,一提到女生就变脑腆不自在,真好玩。
“怎么不去?追女孩没勇气怎么行?”
“我……算了,还是上船第一,省得牵肠挂肚,象阿渔……”说到这里,他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口,歉疚地看看我。
“有人记挂著,也是一种幸福呀!”我毫不为意地笑笑。
“是啊!我就没这个福气,好了!我真该走了。”
送他到门口,临行前,他转过来一脸郑重地望著我说:“心仪,你一定要常给阿渔写信,多鼓励他。我对他最了解,他是个外表坚硬内心软弱的人,他需要你,比任何丈夫都强烈、深刻!”
“我知道……”
“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自己多保重。”
“嗯。”
“再见,季太大。”
“再见,李力强。”
第五章
家里那台老爷电视机昨天又“回娘家”大修。
报纸上说有一个轻度台风在本省东北部近似滞留,动向不明,可能转向,也可能变成中度台风,请大家随时注意收听广播及电视。
我看看气象图,似乎离台风的中心还远得很,而且外面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哪象是有台风的样子嘛?
收拾好房间,照例提著菜篮去买菜。是该买台冰箱的,省得天天跑菜市场,当初只晓得去度蜜月贪玩,不知道过日子节省,如今每天顶著大太阳到脏乱的市场去挤,真是既浪费时间又累人,唉!等把会钱还清了,好歹先买台小一点的冰箱来用。想想那至少要一年以后的事,又不免觉得泄气沮丧。
午睡醒来,看看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心想台风八成是转向了,就没在意也没做任何准备。
入夜后,情形开始变了,先是急雨如注,一阵阵冲击著门窗,接著风也吹起,呼啸而过,来势十分诡异,在夜幕的笼罩下,夹著阵阵幽幽的怪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陈旧的老屋,禁不住猛烈的雨势,多处开始漏水,家里能用的盆捅都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排了一地。
鲍公一早去上班,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大概又到朋友家模上了。两个小叔,一个和同学去旅行,一个远在空军官校,家里只有我和念高二的小泵子兰。
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绮年玉貌的青春年华,应该象一朵迎著朝阳的玫瑰,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如早凋的雏兰一般萎缩沉郁,十七岁的她,有著卅岁妇人的忧愁和不胜负荷的沉重。
她秀丽的椭圆形的脸,和那一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完全传自她母亲,即连她敏感、多疑、温柔中又带执拗的脾气都完全承自母亲。公公常说子兰简直是母亲的化身,也正因为这样,在无形当中,公公把对妻子的爱与歉疚,全部地转移到女儿身上,变成一种没道理的溺爱,一种近乎作贱的惯宠,造成了她予取予求无理取闹的意态,但这一切并没能使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得到快乐,也没能补偿她在母爱方面的缺陷;她变得孤僻、乖戾、执彻,仿佛心中有一团无法消灭的恨在啮啃著她,搅动著她,使她永远远离快乐,使她拒绝每一个想接近她的人。有好几次,我试著去接近她,想启开她紧闭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笔直地望著你,象两道寒光,一脸冷峻,有如腊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发寒;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十点半,公公依然没回来。风势却越来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树发狂般地颤抖著,门窗吱咯作声,好象禁不住风力的吹打,每一处关节都嘎嘎地搓磨著。
电灯忽然灭了,顿时屋里一片黝黑,一阵闪电划过,有如鬼魅般地张牙舞爪。
记得抽屉还剩有几支蜡烛,模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厉害,心里又伯又急,根本无法划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发脾气,命令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划火柴,一团微弱的火光燃了起来,我小心地用手围著,往小泵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