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垂头丧气的?”张凯文奇怪地说:“从来没见过你走路这样没精打彩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摇头,笑一笑,“你怎么还没下班?”
“今天加班。”他说,“我还要研究两个新到的个案,必要的话,今天晚上就去拜访他们。”
“辛苦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向阳基金会上上下下,个个都是价得表扬的社会工作人员,你们的服务精神实在感人。”
张凯文推了推眼镜,说:“我喜欢这个工作,就算辛苦一点也无所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佩服罗先生的为人,我们不计较薪水,不计较工作量,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只是什么?”
张凯文忧虑地说:“只是听说最近我们的财务状况出了点问题,情况好像不太妙。”
“哦?”我惊讶地问:“有这回事?”
“会计组的同事说,我们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收支不平衡,再这样下去,恐怕连我们的薪水都会发不出来了。我们的薪水发不出来还是小事,严重的话,基金会恐怕要面临结束的命运。”﹂“有这么严重?”我的眉心也跟著打结。
“唉!”张凯文不胜感慨地说:“这种杜会福利工作本来就是亏本的工作,不但要付出许多的心力,在经济上更要时常面临窘境。尤其像罗先生这种做法,迟早连老命都会赔进去。”
“怎么说?”我问。
张凯文摇头说:“他不仅在精神上、心理上帮助那些孩子,就连在金钱上,他也毫不吝啬地资助他们。听说他曾经在私底下透露,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要把名下的财产变卖掉,以渡过难关。”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现在社会上不是很流行爱心活动吗?为什么不干脆向企业界募款?我相信应该就能够解决困难才是。”
“罗先生一直不愿意这么做。”张凯文无奈地说:“向人伸手要钱,会让他感觉像个乞丐似的,他做不来。”
我望著手上的大叠图画纸,沉思了起来。
“喂!”张凯文问:“我听说罗先生的女儿罗小倩非常喜欢你,有没有这回事?”
“你听谁说的?”我连忙说:“根本没有追回事,你别胡说!”
我深深明白谣言的杀伤力,尤其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而言,任何捕风捉影的说法都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张凯文笑著说,“我想是因为她时常来找你,所以才有这样的说法。”
我解释说:“她来找我,主要是为了绘画上的问题,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张凯文耸耸肩说:“我也觉得她太年轻了,不合适你。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过去的遗憾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让它成为一种阴影。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不妨考虑再婚。”
再婚?合适的对象?我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我的第一任妻子,只爱工作不爱我;而现在我所爱上的女人,则已经结了婚。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我得到合适我的女人?
“你笑什么?”张凯文怀疑地问,“希望你再婚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得了婚姻恐惧症吗?”我说。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一次失败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张凯文鼓励我,“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打著光棍,直到白发苍苍、齿牙动摇吗?我告诉你,年老力衰的单身贵族可没什么好羡慕的。”
“唉!”我不耐烦地说,“我的闲事你少管,莫非你打算去了基金会的工作之后,改行当红娘吗?”
“嗯!”张凯叉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的提醒!”
“我不跟你胡扯。”我转身举步,“快去加班吧!还忤在那里做什么?”
我将张凯文抛在后头,走近唐菱的办公室。站在门前,我暗暗地作了深呼吸之后,方才伸手敲门。
“请进!”她的声音似优美的音符般,轻轻柔柔地自门内流泻出来。
我推门进去,乍见她,仍然止不住心头狂跳。
她今天穿一件黄绿色的歌绸衬衫、淡黄色的长补,腰间系一条柠檬绿的丝带,显得十分清新娇柔。
呵!她还是这么地美,美得纤尘不染,美得毫无瑕疵,不论我见过她多少次,每次都有相同的震撼。她的气质是如此地清纯高雅,神情永远恬静自然,而那乌黑的双眸,是波纹不生的古井水,光滑如镜。
当我们的规线相交,她的眼里暮然掠过一抹痛楚,平静的水面乍然激起了沥漪,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我的心猛然紧缩,全身的血液霎时为之凝固。
她为什么痛苦?是因为我吗?难道她和我一样,正受著难以言喻的煎熬?是我眼花?或者只是我的想像?
当我正想捕捉她最细微的神情,波动的水面却很快地恢复了平静,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孩子们这星期的成绩吗?”她接过我手中的大叠图画纸,语气平和稳定。
“哦,”我显得有些狼狼,“是的,这个星期是自由创作,有几个特殊情况,我必须问你说明一下。”
“是哪几个特殊情况?”她问。
我抽出几张画,强迫自己以最早稳的声调逐一说明,“这张是张克强的作品,他以前喜欢用温暖的灯黄色,最近却突然喜欢用刺眼的鲜红及纯然的黑色。你看!”我指著图画说,“他画的小溪里流著红色的水,而天空中的太阳却是黑的。这是一种异常的表现方法。我注意到,他最近的情绪似乎不甚稳定,时常迟到早退,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对于这点,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嗯,我会特别注意。”唐菱点头说。
我又翻到第二张,说:“这张是林晓文的作品,她最近不太开朗,上课也不像以前有精神。你看,图画中的人物有点扭曲变形,用色也趋向沉郁,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按著我又向她说明了几个个案的情形,以做为他们辅导的参考。
“这个星期,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最后我做了结语。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个非常尽责的老师,我听说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这两个月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快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诚挚地说,“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我就会尽力做好。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个个都很可爱。”
“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商量。”她说,“昨天我接到刘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就是原来上美术课的老师,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但是体力仍然不是很好,所以没办法回来上课。他已经向我表达了辞意,希望我另外找人接替他的职务。”
“他决定辞职了?”
“是的。”她按著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这两个月以来,你的绘画课非常受孩子们的喜爱,你是个好老师。”她望著我,眼里充满了期待,“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教下去,好吗?”
“我……”我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很为难,是不是?”她轻轻地问。
我沉默著,没有说话,我甚至不敢看她,深怕理智的防线再度崩溃。
“你不愿意留下来?”她在低低地叹息。
她的叹息声,几乎揉碎了我的心。
“唐菱,我不能留下来。”我痛苦地说。
“你不愿意见到我?”她的声音更加地微弱。
在她的眼里,明显地写著绝望与哀愁,她的忧伤、她的落寞,是那样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方才不是我眼花,她的痛苦的确是为了我,她渴望见到我,就像我渴望见到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