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水龙头“哗啦啦”地响,他答话也简洁明了。
“那老师不说吗?”
“有什么重要的?”他冷淡地回答,“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爸爸更重要?”
我抿唇不说话了,他没了平日的温和,话语里有几分不耐烦,让我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过了一会儿,他洗好碗关了水龙头,“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真是废话,谁遭遇这样的事还能心情好呢?
“我是因为……哎,算了,不说了。”他将碗收好,洗了手,“走吧,进去看电视。”
“你……不赶我走吗?”我小心地问着。
他看着我,“你不怕,就在这里住吧。但是明天一定要回学校。”
我笑了,用力点头,“嗯。”
第8章(2)
我睡骆展阳的房间。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种感觉非常复杂,一来因为环境的陌生,加上我有些挑床,所以不适应;再则可能睡了一个下午,所以也没太多睡意,但更多的是因为睡在他的床上,隔壁就是他,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受,有兴奋有羞涩还有更多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睡着了吗?还是在想着他的父亲?会不会因为我在这里也有些受影响呢?
我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居然折腾到半夜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然而这种睡眠是很浅的,因为我的意识始终在活动,就在迷蒙中,我听到房门被轻轻打开。
一下子,所有的意识都觉醒了,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
是他吗?半夜里这样轻手轻脚地进来做什么?意图不轨?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相信他的为人,不过我还是在被子里捏紧了拳头。
他却只是替我理了理被子。我放松下来。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我仗着黑暗,偷偷半睁开了眼。他就站在床边,似乎在看着我。他……要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只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将头埋入了手掌中。
床轻轻地震动了起来,他的抽泣声始终小小的,就算是黑夜里,也不敢太纵容自己的悲伤肆虐。他背后的我泪湿眼眶,明知他在疼痛着,却无法伸出援助之手。我多希望此刻我能略尽绵薄之力,只让他不这么难过就好!
他渐渐平息下来,从掌中将头抬起,趁他回头的一刹那,我做贼心虚地闭上了眼睛。
“年念……年念……”
他低低地轻轻地唤,这是认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的心,带着疼痛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脸上传来指尖轻碰的触感,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脸庞,如蜻蜓点水般地移动。
我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会碰到我面颊上的湿意吗?会不会怀疑什么?我诧异自己的脑子在这充血的时刻居然还能转出这样的念头。
他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些,只用手指轻轻地碰触着我的脸颊,“你这个小笨蛋呵!这么傻!我怎么配得上你?我该怎样才能配得上你?”
他知道的!我放在被子下的手一下子握紧!他竟然是知道的。
大概我的紧张也传递到了四肢百骸,他察觉到什么般地缩回了手,我仍旧保持着不动的姿势。
“年念?”他尝试性地叫了我一声。
我力图让自己呼吸得自然。
见我没反应,才听到他松口气般的一叹,自言自语地说:“还以为你醒了呢。”
不是以为,我真的醒了。我心里悄悄地说。
小学时,我们常常用针落地都能听见来形容寂静。那时的我,心里也奇怪地浮现出那个比喻,那样一个黑夜,静得彼此呼吸可闻。
他轻轻地说:“年念,你为什么那么傻?很早以前,我已经不值得你喜欢了,已经不值得了。很小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家里会出事的。高二那年,我的预感终于应验。父亲的外遇终于被母亲发现,心灰意冷的母亲连拆穿的力气都没有,只留了封信给我就消失无踪。我和父亲找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出家了,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毅然舍弃红尘。当我们在北京的一所庙宇里找到母亲时,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意已决,无论我们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肯再回头,即使我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后来我们只得回来,我知道母亲离开的真正原因,认定造成这一切都是父亲,如果不是他有外遇在先,一贯温柔宽厚的母亲怎么可能如此决绝?我开始报复父亲,那种报复的念头很简单,就是不让他安心。要让一个父亲不安心,这样的事当儿子的做起来最为得心应手,也并不需要做多大的恶,父亲一向最看重我的成绩,所以我就不再学习,甚至考试能答出的题我乱答一气。成绩的直线下滑果然叫父亲忧心忡忡,而班主任更告诉他我早恋了,对象就是陈雯晓。”有疼痛的感觉一点点从心的最深处蔓延出来。他竟然承受过这样深切的痛苦,也难怪骆伯母在这个时刻竟然不在家里。
“在我做这所有的事里,我最担心的是失去陆元的友情,然而陆元总还是会知道。他知道并且没有原谅我,可是他不知道,从一开始陈雯晓对他就不是真心的,她同时踏着好几条船,而我和他都只不过是其中两条。后来我才知道,我最担心的不仅仅是失去陆元的友谊,还有你……年念,你不知道那天在电影院忽然遇到你我有多慌乱,尽避我和陈雯晓一直都不算真正的男女朋友,然而你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有了怀疑,我才感到自己的慌乱。你竟一直问着我和她的关系,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我怎能回答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回味着那个夜晚,那是第一次感到喜欢着人竟是这么幸福的感觉。”
他竟然说喜欢!我半是高兴半是难过地想着,在我揣测着他心意的时候,在我以为勒令自己不准自作多情的时候,他竟也是喜欢着我的啊!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那时我并没意识到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今日这么大的悔恨,伤害人并不快乐,尤其这个人是你的至亲。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在两年前,父亲为了替我弄到报考的名额时,四下求爷爷告女乃女乃,几乎动用了家里所有的关系,看着他两鬓逐渐染白的头发,我心里虽有悔恨,更多的却是变态的快乐。后来我考上了学校,第一年的寒假,原本是该回家过年的,在成都下了火车我却又犹豫起来。那时候我就坐在你的宿舍楼下,望着你的窗口,思量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第二天一早看到你出门,我就一直跟着你,最后和你一起上了火车。”
那时他在啊!我居然就忙着兴奋和等待,却不知幸福就在咫尺前方,如果那时往窗外望一望,是否会早幸福一天?
“父亲看到我回家很高兴,弄了不少好菜,我却始终冷脸相对。大年初四,他带我到你家拜年,可惜你不在,回来后,我就收拾了行装,不顾他的意愿,执意回了学校。直到知道他得肺癌,我才又回到他身边,可是,一切都晚了,年念。他嚷嚷着说要去北京找母亲,我就带他去找母亲;他想和我聊天,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和他不停说不停说;他说要吃我亲手做的饭菜,我就买了炉子和锅碗,天天都做给他吃……可是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我终于还是失去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