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鸿用惯有的,笑咪咪的表情和口吻说:“凝儿,听说你刚在礼部大发了脾气?”
消息传得真快!她前脚刚回来,后脚东野鸿就已经知道了,或者说,这消息甚至先她一步进入了皇宫。看来外界早有传闻,说东野鸿到处都布有眼线的事情是真的。
东野凝闷闷地答:“陛下既然知道了,也该晓得我为什么发脾气,陛下觉得我的脾气发错了?”
“哪里,腾还要为你鼓掌叫好呢。”他拍了拍手,“那些前朝老臣倚老卖老,朕早就看不惯了,只是一时间忙,没来得及腾出手整顿他们,还要多亏你今天帮朕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回答,有点出乎东野凝的预料。
“这几日,水无涯有什么动静吗?”说完旁事,他立即切入主题。
东野凝心一紧,说实话,这些天她和水无涯相处时,想的都是两人之间凭空出现的微妙感情,以及那乱点鸳鸯谱式的指婚。
可现在陛下以这样淡淡的表情问出这个问题,让她陡然清醒。原来之前那搅乱一池春水的指婚背后,只有冰冷的政治目的。
“水殿下没什么特殊的举动,只是借了那本《兰心诗韵》来读。”
“哦?他也对那本书感兴趣?”他挑起眉,“这倒是引人关注。除此以外他没有见任何人,说什么话吗?”
“坠下,您也知道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几乎从不主动说话的。至于见人,我没听说他见了什么人。”
她觉得自己的消息都是毫无意义的,皇叔的眼线耳目之多,这点小事他完全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讯息,何必她再多费一次唇舌?
但东野鸿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些。
“凝儿,我知道你有困惑,困惑朕为什么安排你在他身边,还把你许婚给他。很简单,虽然水无涯是以学习东野文化的藉口来到这儿,但实际上,他其实是西凉送来东野的质子,而朕,不放心他。”
“质子?”她知道这个词。那是弱国在向强国示弱时,将本国的王子皇亲送到敌国去,藉以示好,表示忠心的一个方法,只是她没想到,水无涯居然和她一样,也是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
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水无涯的眼中偶尔会流过那层淡淡的伤感,为什么会感慨没有人在意过他。
心痛,又一次赤他心痛,他虽然不是孤儿,却和她一样孤独。
“凝儿,你见过他操控水吧。”东野鸿又说,“他的能力如何?”
东野凝眼帘一垂,“只是简单的几个小把戏,看不出能力高低。”
“如果有一天要你们决斗,你觉得谁能赢?”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我……我不知道。”
东野鸿总像是能看透她心思似的,笑出了声。“别怕……朕不是让你上战场,只是想做个预估。那日朕说把你许婚给他,你是不是很生气?”
“陛下不该……在没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就当着人前做出这种承诺。”她的确很介意。
“但是,朕看你们郎才女貌,实在很般配。”他的微笑一点也不真诚,“而且,朕听说你们相处融洽,他甚至……还送了你定情凭证?”
东野凝下意识地抚模着光滑的手指,仿佛那里戴着一枚白玉指环。她轻声说:“是东野湘和您说的?”
“你也别怪你这位好姐妹,她是和太后闲聊时说的,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羡慕。凝儿,虽然水无涯是个质子,但毕竟是西凉的王子,朕口头上给你许婚,不算是辱没你。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东野和西凉现在的关系微妙,你和他的婚事到底是一句玩笑还是能成真,现在朕也不能保证,你的心里要有个把持。”
听着这话,她不禁更加生气,这是明明白白要她把自己的感情当作筹码,和水无涯周旋了?!
一想到那双澄净真挚的眼,和永远恬淡安逸的笑容,她便厌恶皇叔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安排。
退出门,她步子沉重的回到雀阳宫。
本想回自己寝宫的,但是又惦记着刚才离开时,东野湘和水无涯聊天的情景,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北殿。
这里很安静,已经没有了两人的影子。难道他们一起出游了?
思及此,她心中更加郁闷,顺手推开殿大门,刚一迈步进去,就赫然怔住。
只见侧面的墙上,高高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应有七尺长、两尺宽,墨迹已干。
画上画着一个女孩子,一手托腮坐在水边,脸上是百无聊赖的闲散表情,手指指在水面上,水中有一个小小的漩涡。
形神俱备的一幅画,细致万分的笔法,这上面画的这个人……竟然是她?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一种温暖的充盈涨满眼眶。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她,只是她从这幅画上看出许多让她感动万分的东西——他的用心,他的细腻,以及……他的真情。
若无真情,他不会将她的样子这样牢牢记在脑海中。
若无真情,他不会将她画得这样传神。
身后有声音传来,她缓缓转身,看到水无涯正从外走入,双手还沾着水,像是刚刚洗了手。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先是一愣,然后展顔一笑。
就是这样的笑,让东野凝发现自己早已推动了抵抗的能力。
水无涯走到她面前,微微代,轻声问:“喜欢吗?”
“啊?”她的神思还在恍惚中。
“画。”
他的提醒让她回神。“很……喜欢。”她有点尴尬地微笑,“怎么会想起画这样一幅画?你……画得很好。”
他竟然笑得有几分羞涩,“是吗?真的好?”
“没人赞许过你吗?”她讶异。
他摇摇头。
忽然,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从东野凝的胸口冲出。
她怎么能让他这样一个在西凉已经备受欺凌的人,在东野陷入更大的困境?
“殿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东野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那种苦涩的味道,东野凝万分熟悉。“为了西凉。”简单的四个字,拥有无限的含意。
“那……殿下是为了西凉而活,还是为了自己而活呢?”
她的问题让水无涯似是有点困惑,深深地望着她,好久之后,才苦笑。“不知道。”
她轻舒一口气,拉住他的手。“你不该为任何人而活。虽然西凉是你的祖国,但是不代表你就应该因此为西凉牺牲你自己。你来东野,有没有想过何时能重返西凉?”
他再度摇摇头。那一瞬间,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仿佛已经给自己的未来下了定义。
既然来做质子,那么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返回西凉。
心微酸,东野凝用力握紧他的手,努力露出一个花样的笑容。“既然你来了东野,那么就让我这个东野人好好为你介绍一下吧。我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她说到做到,片刻不停留地地将他拉出雀阳宫宫门。
“去哪里?”他诧异地在她身后问。
“未了山。”
未了山,是东野皇宫中最高的地方,空旷得仿佛四周都是山风盘旋的声音。
当东野凝拉着水无涯好不容易爬上这座山时,用手向四周一指,问道:“怎样?你看到了吗?从这里可以放眼看到很远以外的地方,这些可以看到的疆土,都属于东野。”
“嗯。”他点点头。
“但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炫耀东野疆土的广大,而是想告诉你,对于你来说,东野再广阔,也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鸟笼子,而你,就是这笼中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水无涯的指尖变得冰凉,也许是因为这萧瑟的山风,也许是因为她的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