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近郊我和多宝姊有幢占地四十余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旧居让给老教授所得的款项买来的。也就是那余下的一些钱,我一面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员,一面用以津贴不足的两个人简单的生活费用。
多宝姊年纪打了,但依旧身体强壮,精力过人。每月家事完毕,在前院小方块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鹃,还有一株发着黄色浓香花朵的鹰爪桃,有时我学校回来不见她,独自上观音山拜扫祖母的坟墓去。她常为惦挂我的父母亲而掉泪,这当儿,使我们寂寞生活最难挨过的时刻。
王眉贞举家到了香港,秦同强经营一所贸易行,生意兴隆。他们已有了两子两女,一家和乐融融,但也为了秦家伯死在上海,王眉贞的姨丈姨母贫苦无依,觉着不安和烦恼。因为王眉贞给我来信,我得知许多同学的情况。例如:周心秀因为堕胎死去。霍恩青开始非常活跃,后来被捕下牢。丁香终于和“挖煤洞”徐天茂结婚。杜妩媚嫁给王英久。王一川现在穷得连三餐也没有着落。丁再光和林因辉先后经过香港到外国去。只有水越杳无讯息,因为他再也没有回到上海,无法探听的缘故。但是这个中秋节,我得到王眉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内中说到水越的好友陈元光到了香港,告诉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为他死的时候不在宁波,陈元光也不知道确实的死因和当时的情形,有人说因病,有人说被逼,也有人说是自杀。当他离开宁波的时候,交给陈元光一本日记薄,嘱咐他日后设法转给我。经王眉贞的安排,托一位亲戚携带来台。
我认得这黑色布面上画着金色竹叶的日记薄,当我看到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带倾斜的字迹,十年来算已平复的心中,重新波涛澎湃起来。
……
×月×日
……
×月×日
……也许,我一向并不了解母亲。但是,那是父亲有心的过错吗?舅舅说,父亲缺乏的是自知之明,使到了害人害己的地步;但,母亲,难道人生的目的只是尘欲的满足吗?
我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真、善、美的追求只是唱高调!被了,够了,我听得太够了!
人性,现实;现实,人性。我能说些什么呢?
×月×日
我摆不月兑,驱不开,一切萦回在我的脑际。父亲的叹息,母亲的低泣,我又落在一个窒人的梦中。家,家是一座坟场,凄惨荒凉,余留着血腥的气息……我的家!
×月×日
……
×月×日
昨夜,第一次的……
我记起以往没有想到的,啊!难道像母亲所暗示的那样吗?天,难道我……如同父亲一样的得了暗疾吗?
×月×日
日记停了这些时候,我陷入苦恼彷徨中。
我不在乎一切当我并不认识华,现在,家庭的悲剧或将重演吗?爱而不能给以完整的幸福是真爱吗?我,真的……?对这令人懊恼的“迹象”,我将怎样解释呢?
×月×日
舅舅带来了母亲的意思,去吧,母亲,不要再为我顾虑着什么了。自我不幸来这人间,您又何尝关怀过我?现在,一切已临近尾声,走您所愿走的路,带您所能带的一切,不必多说什么,一切的言辞都是多余的了!
×月×日
我不能否认自己在注意若白,我不曾掠夺他的爱,但华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他吗?我念着若白,她念着陈元珍,她相信我会爱上那可怕的女妖吗?
×月×日
……我吻了她。吻,这是多少年来我憧憬着的一件事;我读过多少的小说书,那样的描写着男女间的初吻。在我,只觉得心里紧张,脑里膨胀;像——像闪电一道,金光一瞥,意识过来,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他们都出去散步了,我独坐宿舍里这盏绿色台灯的一旁,远处有“你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的歌声。我想着她的歌声,和月光下她的眼。世上没有第二对使我这样入迷的眼,没有第二对!月亮在天的那边,如果我现在能够和她在一起,把我的唇轻柔地触上她的。华!华!我的华!
×月×日
祖母对我的爱,多宝姊对我的殷望,好像我是一位王子,引领着可爱的公主,去到那万花绚灿的境地……我的心中有蒙蔽善良的人的有罪感觉,我知道哪儿是我领她前去的地方,我的周围是这样的无望、无边、无尽的黑暗……
×月×日
我看了医生,他告诉我心理的卫生是最终要得,心理不健全会使健康的人衰弱。我没有说出我的父亲,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切的“迹象”越来越令人不能乐观了。
×月×日
陈家马家的债务不曾还,所说变卖遗产用以清偿,不过是母亲口里的话;使我成为一个赖债人的遗孤,无非在泥污的身上再加一团污泥罢了。陈元珍的恶言只是揭疮疤,我伤心的是她在众人面前侮辱我的父母,这真是我无法忍受的……
如果我了解“爱”的真谛,如果我对华又真挚而不自私的“爱”!我应当从速引退!我祈求上苍赐我力量!赐我力量!
×月×日
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比死还难忍受的日子,我更了解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我已被这世界摈弃,但世界摈弃我又有何碍?我爱的人爱我,我不能接受她的爱,世人有谁入我这样不幸?
×月×日
我该喜呢?该悲呢?华的脸色雪样的白,眼底的悲哀比海更深,她向我剖出赤果果的心:“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如果你也爱我!”
我爱她吗?天!我爱她吗?
我不能这样的让她萎绝下去。不,不,我不能!但是,即使我残忍地让她共负我的苦恼和担子,我怎样告诉她也许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男人?
×月×日
没有她的时日是无穷尽的黑夜。
寒假的校院一片死机,雪花落在我身上,让雪花厚厚地埋葬了我……
已往的一切使我心有余悸,未来的一切我不能明知故犯。我失去了仅有的“现在”,仅有的可珍贵的“现在”!
×月×日
这是我回乡的第一日,舅舅和元光在车站接我,我默默地听舅舅说着话,但把行李交给了元光。
……短暂的苦楚或将随时日而消逝,而永远的苦楚……
×月×日
心,像蚕叶,被春蚕啮啃得支离破碎……
×月×日
春季学期开始,死寂的校院又复喧嚣,但我的心中没有春。
夜间我独坐垄上,天地无声,只有我的心在滴血,在呼唤:华!华!华!
×月×日
那通史陈,望着她时的热情如火的眼睛;我要高声向他呼喊:滚开!你这不识相的书呆子。
课后遇若白,同在草坪上默默散步。世上有谁能知道我的心。
×月×日
她病,发高烧。
这是第三夜,我在她家门口马路上徘徊;望着从她窗口射出来的灯光,直到百叶窗关闭了,横格子中透出的光线也完全消失。一位好心的过路人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年青人,雨下得大了。”
多谢你,好心人,雨水淋湿了我又有什么要紧?我生命中的光辉已经熄灭了。
×月×日
她不曾参加音乐会,因恨?因病?不管是恨,是病,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同学们的掌声只增加我的惆怅,即使是全世界人们的赞美,我只愿选取她的一颗心。我避去恼人的噪音离开会场,草坪上望见张若白的身影;我不愿面对着他,返身返回宿舍。黑暗里我独坐窗前,满月的光辉照着我,满怀的思苦对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