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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52页

作者:华严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没半点忸怩模样,殷勤地照顾着我,为我夹菜。我第一次见到秦同强的年高的父亲,一撮斑白的羊须,目光炯炯,慈祥可亲,一袭蓝缎的长袍,外加一件黑色团寿花样的马褂。秦同强的母亲早已去世,这又是一个原因,他们希望独生子的秦同强早日成婚,使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妇。王眉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还是红的,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王眉贞命里的煞星,那位姨表妹并不在场,据说因为头疼。看起来年龄不过四十多岁的姨丈也是一位书蠹虫,在席上只顾和秦家老伯大谈王阳明和陆象山,如果没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动筷。

新婚的一对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着,除了周心秀也是他们的亲戚,我是同学里唯一被邀请的人。现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闹,那些比较友好的同学又都远去,王眉贞说,就是这样也省一些事。

宾客们终于全散尽了,王眉贞抹着眼泪送过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着羊胡须上楼去。我取着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贞留住我,说要和我说一两句话。她把我领到他们新夫妇的小客厅里,和我一起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仰面一帧她的穿戴学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对我盈盈地笑着,想就是张若白上回拍摄的。王眉贞双手尽拉着我的大衣领子,一颗钮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说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这句话吗?”我笑了起来,“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现在我如果还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来撵我了。”

“凌净华。”她叫我一声,但又止住不说话了。

“什么事呢?”我望着她的带着忧虑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吗?”

“什么?他……他病了吗?”

她闭上眼睛猛烈地摇着头,用和我同样大的气力把我的手捏回来,指甲掐到我的皮肤里。

“他没有病,刚才周心秀告诉我,她接到陈元珍的信,水越和陈元珍要在下月里结婚了。”

陈元珍!水越要和陈元珍结婚!天!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眉贞双手捧住我的脸,无限怜惜地看我的泪水沿着她的手旁滚下来。

“不值得呢这样悲伤的,凌净华。说——说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我取下在我颊上的她的手,说:“眉贞,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稳的身子,反复不停地说着劝慰我的话。秦同强也来了,低声地对王眉贞说着什么;他们把我扶进一辆汽车里,我靠在垫被上,颤动着肩膀饮泣着。

回到家中,我浑身无力地攀住楼梯的扶手上楼。脑里嗡嗡有声:那是真的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谣传吗?那只怕不是谣传!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体忽然一个大晃动,栏杆挡住了。祖母的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不是多宝姊,是姨婆的贴身使唤女工称妈。我张大泪水模糊的眼睛,老陈妈抓住我的手,告诉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个多钟头前被送入了医院。

祖母躺在一片洁白的病床上,闭着眼睛靠着氧气呼吸着,她的脸照旧安详,只差不再认识我。来往的医师满脸严肃,表舅和表舅母抱持着我。我依着病床旁边蹲下来,找着祖母的手,中午时分为我熨过衣服的;再模索到她的脚,让这一双我管它叫“驼子”的小脚踩在我的面颊上,这叠折不平的脚底给我僵硬和冰凉的感觉;无边的恐怖和悲伤向我围袭来,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团郁气。

一夜一日过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领口敞着,下摆撕裂开两三寸,睁着发痛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祖母。老人家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张动着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着枯干的手,像要抚模我;暗紫色的嘴唇颤动着,像在低唤着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两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脸孔偎伏在她的膝盖上,声竭力嘶地叫唤着女乃女乃。

许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来,我挣扎着,不让他们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抱上我的腰,我踢着喊着,但落在这个蛮牛一样的人的怀里。我哭着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只觉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阵热气传遍我的身,围绕着我的人影逐渐模糊了。我疲乏之极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离开我去了。

睁开眼睛,我发觉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恍惚觉得祖母坐在安乐椅上,蓬松的白发在太阳底下发着银色的光。我一把推开身上的棉被坐起来,静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姨婆。我惊惶失措的向四面张望着,多宝姊缓缓地出现在盥洗室门边,双手掩着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声音。

我握紧拳头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鲜血沿着手背向下流。我感觉多宝姊的有气力的手臂,颓废地落在枕头上。我闻着祖母头发的气息,举起臂膀环抱住头脸,双脚抽缩着向上触至胸月复,哭出了心中江海倒泻一般的泪水。

“孩子,谁说死是这样可怕可悲的?当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样的自然。秋冬的落叶,旅行者的归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赋给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错认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还在耳际,我相信她的话,不是盲从,却是理会她话中的真理。我不会要自己高兴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许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个大善的人。天堂是个好去处吗?什么是长久不朽的福乐呢?福乐如果长久不朽,便失去了悦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悦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来维持,这喜悦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天堂、地狱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人生只是一场梦,祖母这场梦境终结了,我梦中的祖母匿迹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梦中又入了梦。

十三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只檀香木龛中,供奉在她房间里大红漆的方桌子上。我虽然不曾依照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园子里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无往而不在”的意思。龛前燃点了一对红烛,多宝姊说上了年纪的人死去,灵前应该点着红烛的。她又细心地擦亮一只小铜炉,里面焚着檀香;让袅袅的轻烟,散香在摇曳的烛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着眼泪,默默相对。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当多宝姊为家务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时候。我望着贮存祖母骨灰的木龛,或是白色的轻烟,脑中思惟飞驰,到了无穷无尽的境界。多宝姊坐下来便得说话,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愿让她说话,哭得太响,会令邻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泪,一面告诉我祖母临终的情况: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叶,那般地自然,平静,静悄悄地飘离树身,一点也没有痛苦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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