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回到学校,入了校门,劈面便见到那通史陈,立在医务室前面的水泥铺边旁;见了我,颀长而显着神经质的面孔露着笑,左肩胛习惯性的向上一耸,摇摇摆摆地横切过我前面的路,朝教务处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皱,低下了头。
第三节空课,和王眉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阳台上坐着许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学,友好的让出长沙发上两个位子给我们坐下来。透过栏杆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脚上和腿上。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株触到阳台边沿的榆树,又添了不少女敕绿的叶子。大家都说我痩了,白色的脸显得惨白,大眼睛显得更大。然后编结毛线的人继续编,看电影杂志的人继续看,闲谈的人继续闲谈:从电影明星谈到衣饰,谈到跳舞,再谈到她们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乐门遇到他在跟谁一道跳舞吗?”一个女同学说。
“谁呀?”大家的兴趣都集中了。
“还有谁呢?哼,两个人面孔贴面孔的拥抱着,真够肉麻哩!”
“听说那‘公子’已经决定,等她毕业后请她当助教哩!”这是又一个人的情报。
“那么他们以后更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吴师母的醋坛子也摔不起来了。”
大家笑了一阵,话题转到她们系里不日举行的辩论会。因为事先没有征求吴主任的同意便决定下来,使他认为尊严大损,气得两三天也不肯到课堂去上课。大家想想也觉得不妥当,便选了几个代表去道歉。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外,看见上面贴着一张字:“今日闭门写作,学生概不接见。”
“一个近视眼的女同学眯着眼睛念着:“今——日——开——门——”
“闭门啊,旭梅,什么开门的?”大家全笑了。
“早晓得应该叫陈元珍来,那么就是大铁门,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
第四节的上课钟敲过,王眉贞说得上一回厕所,洗手时边告诉我,陈元珍已经和周心秀俩绝交了,原因是陈元珍抢去周心秀的爱人“篮球王”。那个身材魁梧的学校篮球选手王淡明。
“谁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吴师母摔醋坛子,真是见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们赶到教室里,通史陈已经高高地立在讲坛上。我们坐定了,看他铅笔指着点名簿,口里念着:
“唔,蜜斯凌净华。”
“你是——”他用询问的颜色看着王眉贞。
“蜜斯王眉贞!”王眉贞答。
同学们全笑了,通史陈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扫了我一下。
于是他开始讲课,浮着满脸的消不尽的笑意。白衬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耸,在黑板上写着“公元一三六八年”这几个自来。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拿粉笔,左手执粉擦,写了擦,擦了写,这时咳嗽一声,右手从上而下地在脸上模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课钟敲了,通史陈放下粉笔,拍拍双手,笔直的向我走来。
“你好了?”他微红着脸问我。
“伤风?”他再问。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经背过身子去了。王眉贞在通史陈背后朝我打手势,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陈,向我伸一下舌头,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陈跟着,带着他的白鼻子。今天他准备的是猪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热一热。参考书已有六本,全是最适用的。我一径的说多谢,举步踏下石级。看见张若白坐在正对着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这时立起身,大踏步的越过水泥地向我走近来,眼镜片后一对柔软而又酸楚的眼镜,好像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
“你——都好了?”他问着,眼角盯住通史陈。
通史陈举手一抹脸,走下石级去。
“这个人怎么了?”张若白目送着通史陈走去的背影。“他还给你些什么评语,除了‘人静、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觉不悦地瞪着眼睛望他。
他一耸肩,说:“反正我是个俗人、笨人,颜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说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的分别。”心想王眉贞真是太多话。
“我怕你,净华。”
我们走着,他说王眉贞已经先去吃饭了,是否他可以请我到食堂吃些东西,然后有事跟我商量。我说有话请他就说,因为我第六节课的徐教授请假,现在就有回去了,他说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门,走入公园,公园里景色新鲜,好花全开。张若白说动物园那边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过去看看。我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来公园里只是借路,真是辱没了这大好的地方。公园有知,应该长出一片荆棘,专戳这些假道的人的脚底。
我笑了,却喉咙发痒,咳了起来。
“怎么了,你咳嗽了!身上冷吗?”他着慌起来了。
我眨眨眼睛答说不碍事。
“我要祈祷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远不碍事!”
“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什么事呢?”
“我们读书联谊会要举办一个音乐会,日期是下个星期六,大家希望你准备两个独唱的节目。”
“读联”是水越主持的,现在由张若白来要我参加两个独唱的节目。幸亏我有现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张若白嘘了好几口气,强说我的咳嗽不日就会好,我说也许会,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会咳到下个月去。
张若白再叹出一声长气,踢飞了一枚鸡蛋大的石子。
我们搭上电车,下了电车,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门口。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他问。
“对不起,并不欢迎。”
“你吃你的午饭,不用请我,我也不会看着你吃,我坐在院子里等你。”
“吃午饭并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双手一摊说,“我回学校上课去了。”
“不是说你也没课了吗?”
“我们政治学一一O第五节课测验,现在十二点四十分,赶得及的。”
我推开竹篱门,返身关上它,缝隙中看见张若白还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上。
“还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来了。
读书联谊会举办的音乐会在这日举行了。
早上在学校里照常上课,休息二十分钟的时候和王眉贞见了面,她兴高采烈的给我看晚上的节目单:有水越的钢琴,张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强的口琴,陈吉的大鼓,此外还有手风琴、小喇叭、大提琴、独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同强学会吹口琴呀!”我说。
“你猜他的老师是谁?林斌哩。老师自己不敢表演,只担任报幕。学生呢,刚学会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刚才告诉我,只担心你这高明的人对着他,他一定会吓得吹不出声音来了。”
“眉贞,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一点比别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够参加这个盛会。”
“为什么呢?你既然不能参加演出,难道坐着欣赏也不行么?”
“最近我总觉得累,还是回家休息好。虽然,这些节目都是我喜欢的,尤其是当中一项,我更不愿意错过。”
“哪一项?”
“你猜。”
“我……”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错了。”
“岂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没猜吗?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钢琴,那你自己说出来。”
“陈吉的打鼓说书,他会的是哪一派别呢?京音?奉天?京东?还是梨花大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