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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32页

作者:华严

祖母迟疑了一下子,说:“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吗?我曾经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么对待我好,也许他死时不会给我那么大的打击。一个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爱何尝不是重的负担呢?”

祖父在四十五岁那年,因为秉公处理一个案件,被败诉者的家属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阳的前夕,也是他准备北行的前一天。家中亲友盈门,一张沾满鲜血的担架抬回他的尸体,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么样,但知道她亲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并且请医生诊治昏厥过去的多宝姊。进一步的,她要求当局免去凶手的死罪,因此惹得当时一些自以为极通事理的大人先生们严厉地非议,他们以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当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没有仇恨,”祖母说,“过去的已是过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实,惩罚已经够了。”

那一切可怕的经历,早已不在祖母平静的眼中留下什么痕迹。现在这永远平静的眼正望着我,我垂下眼,泪水缓缓地沿着面颊向下流。

祖母的手轻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张开眼睛,清晨七点钟的时候。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女乃女乃,今天我可以上学去了吗?”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厉害哩。”说着她打开百叶窗,阳光和着花香进来了。

昨夜里我咳嗽吗?我难道睡得那样好,居然自己不觉得?但是,现在我咳起来了,不怎么太厉害,只是,喉管里有一点儿痒痒的感觉,喉头有一些儿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会儿,我答应了,却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达的父亲的信,就着明亮的阳光又读了一遍。

“……狭义的说,人的一生是孤独的,孤独的踏上旅程,孤独的感受一切,孤独的走入坟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恼,别人的负担。无论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情感的。广义的说,天下何处没有向你作着共鸣的心?每一个灵魂的深处有真、善、美,真、善、美的声音,是世界中的声音,世界的光。黑暗虽然浓密,光明的,让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种子开花结实,无论你在哪里,你不会寂寞。”

“生命的意义是完成一项任务,完成一项对全人类有益的任务!”

“‘失望’是一只纸老虎,戳穿它!”

“你的脸向着光明,你的脚踏向光明,我敢打赌,你一定到达光明的境地!”

我把这纸质粗糙的信笺叠好按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午后王眉贞来,圆面孔白里泛红,身上一件绿呢短大衣加在红色毛线衣上,底下是绿呢窄裙,红色的办高跟皮鞋,手上套着一副红手套。

“美呀,眉贞,红花绿叶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说。

“真的吗?张若白说我全选上最俗不可耐的颜色哩!你说真的美吗?”她月兑去手套,双手开始搓。

“当然美,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之分别,全看人怎样的调配,你就是配得好。”

“谢谢你,刚才我赶着来时不留心撕破了一只袜子的损失,现在可讨回来了。”

我们笑着,她坐在我身旁,问我现在可大好了。说同学们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问候。

“看我给你带了一件什么礼物来了。”她从那放在我书桌上的又大又红的手提包后面,拎出一只银线编成的小花篮,当中插着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儿上一条红丝带,系住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小字:“祝康复。”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纯真之……”

我皱着眉头一摆手,说:

“请住口,眉贞,这样好的句子,留着上作文课的时候用。还有,我早和你说过了,请你别为张若白传递礼物,怎么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着说这花篮不算礼物,只是一个同学对另外一个生病的同学应有的礼貌,自然下不为例。

祖母端进来两杯柠檬水,王眉贞慌忙站了起来,老人家吩咐她别客气,看我们都端起柠檬水喝着,问了我几句话后,便自离去了。

“对了,差一点忘了还你这份‘人静、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时,笑着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试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个猩红的“甲”字。

“说什么‘人静、字好、文好’的!”

她笑着用手帕捂住嘴,说这自然是“通史陈”的话。今天第四节课下课后,他拿着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贞,问她为什么我两堂课都不曾来上,她告诉他我病了,他哦了一声,交给她我的考卷,说:

“请你便中交给她,了不起,人静、字好、文好!”

王眉贞走去了,他又从后面追上说道:“你去看她吗?为我问候一声好吗?”

王眉贞说完又笑,笑得我恼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时候我和她原选的“喷水泉”黄教授的“中国通史”。但是黄教授临时不能来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陈姓的讲师,就是这位通史陈。他的课讲得好,满脑子年月日时,像一部活的历史书。但做人的方法却特别得使我恐慌,上课不过六七次,便邀请我上他单身教员宿舍吃午饭,他亲自买了面条和鸡蛋,放在电炉上为我烹煮哩他又打听得我正在写毕业论文,搜集了一批适用的参考书,如果我要呢,请上他的“单身教员宿舍”(每一次他总把“单身”两字,念得特别响亮,好像不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三十出头的他,还没有结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参考书都在他房中,我情愿交不出毕业论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层楼的房间去啊!

“喂,通史陈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位蜜斯月兑水超也听着哩。看那样子,想和我说话又踌躇着,通史陈走开,他也走了。”

“密斯月兑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点名时通史陈看错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贞和我说话时总爱这么称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会使我心里减少些刺疼。在学校里这么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过一门课,没想到这学期,却一星期有三个钟点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选的这位通史陈。但是,一个星期里有三个钟点同在一间教室里有什么好处呢?他看着我时不抬眼,苍白、一丝肌肉也不活动的板着脸。上课钟敲后才到教室,下课钟一响便提起脚来走了。

“别以为他想和你说话,他既没有和你说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里去。”我说着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贞的神色,只想多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为什么我要凭空猜想呢?通史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下课了,蜜斯月兑水超居然还留着,他大约要等候同学们都走开去。当我走近他的座位时他立起身,正遇上通史陈返回教室,通史陈看了他一眼,开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声音一响,去了。”

我咬着下唇,双手一分开,考卷上红钢笔写的“甲”字给掰了下来。

“凌净华呀,有时候我真是心里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月兑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么分数?”我打断她的话。

“大饼,不错了哩,像我人不静,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简直开始讨厌她,缩起脚来爬上床,面孔朝里的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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