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会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凉亭的边沿,一手扶住那碗口来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对着我。
这时雨全停了,蓝天越来越占优势,运块正在消散,太阳光时隐时现;但地上还是泥滑水动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况。
他走回来,坐在我身边,执起我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着面颊,柔软而炽热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
我挣回手,问道:
“你的舅舅回去了吗?”
他点点头。
“你的母亲几时来?”
“不来了。”
“为什么?”
“舅舅来过了,她请他告诉我……”
我等待他继续下去,但他又不说了。
太阳光投射在脚底下,一股热气从地下升上来。和着水蒸气,和困在蒸笼里的感觉必定很相似。他的背向着我,半天半天的不懂不响。我不喜欢这般沉闷的空气,如果不为地上泥泞深,必定要放腿大跑,让他在后面赶。我不能糟蹋这双白皮鞋,我既然没有钱可以表现我的“不吝啬财物”的性格,至少得做到那下半句话:“不要糟蹋财物”。这双鞋子不但式样好看,而且很结实。我把鞋尖点着石板地,左右、左右、左右,笃笃、笃笃、笃笃……我在想:希望有钱用来“表演”好性格的,这“好性格”不是由“虚荣”装扮出来的吗?其实,不管眼前的景况怎么样,每日里可以让我们发扬好性格的机会多的很。如果说:“等我有了钱,”或是说,“等我有了力量,”也只是自私自利的人的声音啊!
“停住了!停住这敲敲打打的声音!”水越忽然掩面大叫起来。
我大吃一惊的停住脚,他的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珠。我以为他病了,但是并没有,只是被我制造的响声惊扰着罢了。我应该记得他怕连续而单调的声音,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他会怕,便记不住提防自己。
我抱歉地望了他一眼,解开脖颈上的手帕,想为他揩擦脸上的汗珠。手还不曾伸到,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冻一般的冷。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这手的主人翁,应该被安置在最美丽和最幸福的环境里。”他艰涩地说。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水越?”
“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但是,理想只不过是理想,现实却是最残酷不过的。”
“我并不是和你讨论理想和现实。我是说,幸福的标准是因人而异的,比方说——”
“比方说,”他抢着接下去说,“有的人爱金钱,有的人爱权势,有的人爱名誉,有的人爱山水,有的人爱清风。但世界上存在这许多人类不能不公认为不幸的事。人永远只是一个人,即使你能够忍耐一时,却不能忍耐一生;即使你以为自己能够克服,却是毫无办法克服的。”
我不再说什么,来,走到凉亭的边沿。
“你的祖母都好吗?”他问。
“嗯,很好,昨晚问起你哩。”
“真的吗?”
“我们的多宝姊告诉了她,你们来了以后。”
“你怎样说呢?”
“我说:一个叫王一川,一个叫水越,叫水越的带着他的爱人陈元珍小姐。”
“完了?”他笑着问。
“完了,谢谢天,你笑了!”
“当然,你说到我的爱人,当然要笑的。”
我咬着下嘴唇看江水,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你的父亲最近来了信吗?”
“嗯。”
“他和你母亲都好吗?”
“好得很,很健康也很快乐。”
“净华,我真羡慕你,你家里的人个个有伟大的灵魂。”
“羡慕什么呢?灵魂一个值几元几角钱!”
“这不像你父亲的女儿口里说出来的话。”
“现实是最残酷不过的,不是吗?”
“我的父亲生前是个最注重面子的人,但是……”
“不要再说你的父亲了!”我大声说。
“唉!今儿支配我们俩间的一颗星星,正走到‘别扭’的角落里。”
“不是我的过错吧,是吗?”
“当然,当然不是你的过错。”
“别再说‘当然’了留着说给陈元珍听。”
“那么便说张若白,他毕业后要再到罗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乐界有地位的父亲能为你们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声乐。你难道愿意为一个半疯狂的人,牺牲了这么光明的前程吗?”
“什么?什么?”我悲伤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咙里低呼着。
一霎时,眼前起了一层浓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两颗大泪珠滚了下来,我已经双脚没入泥泞里,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去。
“净华,等着!等着!”我听到水越吃惊的喊声,但这喊声只使我增加脚下的力气。
“净华,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后面追来了,但我比他领先了两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辆电车,车子发动时,他已奔至战头上。我望着他落下一大绺发来的苍白的脸孔,身子已经愈去愈远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们俩避不见面。
我打听得水越那句使我伤心的话的来源,那得从张若白的身世说起:
张若白的父亲自小没有父母,被一位意大利籍的传教士收留,罗马。好心的传教士死去时,他的男中音已经闻名国际。张若白的母亲是个华侨,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导出来的。她生了三个儿子,张若白是老大。当他十六岁的时候,随他父亲的好友回国。
张若白的父亲受过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够帮助别人。张若白知道他愿意资助艺术方面的人材将来出国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学们。可能他和水越谈过,但他自己不曾对我吐露过半个字,难道水越就相信,我会因此对张若白另眼看待吗!
看看又是个星期六,我上过第四节的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园。一辆蒙着绿色厚布篷的学校专车正待启程,我伸手抓住车门的边沿,吃力地踏上那距离过高的脚踏板,从沙丁鱼样的男女同学身边向内挤,挤到车厢最后面。车子动了,我一手抱书,一手握住车后的横杠,脸孔朝后,任它带着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和着给车辆带起的尘沙,使我紧缩住的双眉更化不开。我索性合上眼,让一卷一卷的长发,随站立不稳的身子一同摇荡。
售票的挨近我身旁,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我听见那低沉而有魅力的声音说道:“两张。”
我没有动弹,一颗心几乎跃出胸膛来。悄悄地眼角一瞥,可不是吗?那藏蓝色里透出白线来的长西裤啊!他靠着我那么近,这一下胸触着我的背,又一下胳膊擦过我的发。我嗅着他的健康而洁净的男性的气息,压不住心里的紧张,手里的横杠也将要捏碎了。
“张站”过去,售票员喊一声:“凌净华小姐!”
我的一定要下车的假惺惺姿态来不及开始表演,水越已经把不消停车的铃当拉了好几下。
“OK,蜜斯凌!”售票员说。车内的同学们都笑了。
校车一直驶,前冲后挫,左摆右扭,这十轮卡车改装成的家伙真够不老实。除去破喇叭,一路的发着混浊低沉的吼声,像只要受宰割的肥猪。这下一煞车,把我们的上身抛去一尺外。有素,利用这一着的“推动力”,连跳带跃的降落在马路上。
身旁的绅士把我送入这一间富丽堂皇的西餐馆。我踏着滑不溜脚的地板,闻着馥馥芬芬的瓶花的气味,四周围的淡绿色窗帷沉沉地垂着,唱片声中,停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