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花娘这才提着灯笼前去查看。一看之下,发现那条黑影不是鬼,而是打着赤膊护着绿菊的赫麟,这才想起日间的玩笑,顿时齐齐吓白了脸。
赫麟再没出息,也算是个堂堂的贝勒,如果他真的被冻着了,海棠院的责任就大了。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将他扶进屋里,生起炉火,敬上热茶,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不料,赫麟只是笑笑,并未生气。
他在寒风里打着赤膊,一颗心反而舒坦许多。这些日子冒充他人的种种委屈情绪,彷佛被这寒冷冻成冰,不会再在他血脉里四处游走。他希望自己可以再多麻木一会儿,忘掉痛楚。
“贝勒爷,不就是想学弹琴吗?哪用得着弄坏自己的身体呀!”桃枝知道闯了祸,嗫嚅着说。
“姊姊现在……肯教我了?”赫麟没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发紫,言语有些哆嗉,“我想学的是『万马奔腾』,三天……三天之内,姊姊可以教会我吗?”
“你当我是神仙呀!三天教你这个从没碰过琴的学会『万马奔腾』?我这个学琴学了十年的,当初弹『万马奔腾』也用了一个月才弹顺呢!”桃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豁出去试一试,就算不能完全教会你,好歹摆个样子唬唬人也好!”
一瞧见他指上有伤,她不禁担心道:“贝勒爷,您要不要休息几天再学?”
“来不及了,指上的伤痊愈之前,我要学会。”否则,绿竺会起疑心的。
“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一会儿我去找个玉指套给您套上,免得您再受罪!真看不出来,贝勒爷您是如此一个痴情的男子,还是那句老话--我桃枝嫉妒您的心上人!”
痴情?
赫麟苦笑。原来,这个诃也可以跟他这个浪荡子连在一块。
他不知道什么叫痴情,只知道刚在站在寒风中的时候,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可以一直站下去。
“哟,这不是董大小姐吗?好久不见了!”
绿竺一跨进绣坊的门,老板娘便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她熟悉的笑容。
的确,她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先前病了一段时日,而后又有表哥陪着,整日说说笑笑、游山玩水,倒把从前自个儿最喜欢的刺绣缝纫耽搁了下来,好不容易做了件马褂,还是趁着表哥不能陪她的时候,偷闲赶出来的。
现在绿竺才明白,原来刺绣与缝纫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从前她觉得它们重要,只是因为太无聊。
“董小姐今儿又想找些什么颜色的丝线?”老板娘问。
“青色、白色,还有……黑色。”
“哦?”老板娘眨眨眼,“这些颜色好素净呀,像是给男人衣服上用的。”
“的确是给……一个亲戚缝衣用的。”绿竺微微低下头,露出羞涩表情。
天气越来越凉了,那件马褂是不顶事的,她得为表哥缝件棉袄才行。
“我明白了!”老板娘何其聪明,不用细问便对姑娘家的心思了然于胸,“里面有些上等货色,我让学徒捧出来让董小姐您瞧瞧!”
绿竺道了谢,一边等待,一边坐下来喝茶。
眼睛四处打量,透过那一扇敞开的窗,她看到对街海棠院门上的彩带被秋风吹得摇摇荡荡,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赫麟来。
她记得前阵子赫麟经常到她家来,最近却好久不见他踪影了。虽然对这小子没有好感,但对他的行踪却有些好奇。
“老板娘,这阵子有没有看见我那表哥?”她问。
“赫麟贝勒?”老板娘笑笑,“有哇,昨儿我还瞧见他。”
“他现在仍然常到对面街去?”
“有一阵不见他了,我还以为贝勒爷开始修身养性,谁知道前两天又出现了,唉……真是男儿改不了风流的本性呀!”老板娘摇头感叹,忽然眼睛一亮,往窗外指了指,叫道:“哟,说曹操,曹操到!您瞧,那是谁?”
绿竺顺着她所指望过去,心里卜通一下。
本来,在这个地方瞧见赫麟不是什么希罕的事,但让她吃惊的是--赫鳞的身上竟穿着她缝的那件马褂!
千真万确,她不会看错,这马褂是她别出心裁缝的款式,整个北京城,甚至整个大清国都再无第二件。
可是……这件马褂怎么会穿在赫麟身上呢?赫连怎么会把未婚妻送他的东西让弟弟穿?
绿竺心中迷惑,突然一个骇人的想法窜了出来,让她浑身一颤。
不不不,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自己女人送的东西让给另一个男人,即使他不爱这个女人也不会,惟一的解释就是--穿着这件马褂的,就是“赫连”自己!
她甩着头,想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另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她敬重的赫连表哥,她一直爱慕的那个谦谦君子……竟然、竟然也是一个出没于花街柳巷的浪荡子?
绿竺只觉得心尖一阵刺痛,遭到背叛和欺骗的愤恨随着这阵刺痛汹涌而来。
她的脸儿一阵青一阵白,托着茶杯的手也战栗不停。
“董小姐,您怎么了?”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她。
“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哽咽道:“真对不住,丝线暂时不买了……我改天再来。”说着她站起来,奔出门去。
好想闯进海棠院,看看是否是她眼花、确定那个刚刚进去的人就是她的赫连表哥……但这种地方不是她一个良家女子可以乱闯的,她只能愣愣地站在街角,静静地等待。
眼睛被阳光一照,泪水便唰唰地流了下来,路上不时有行人走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来,便暗暗压抑着情绪,浑身僵着,只有胸口隐约起伏。
日头渐渐西斜,她站着脚都麻了,终于等到华灯初上,等到他从那扇挂着大红灯笼的门里走出来。
“绿竺?”赫麟也看见了她,难以置信地低低唤了一声,以为她只是华丽灯光中的一道幻影。
他随桃枝练了一个下午的琴,直到桃枝有客,方才离开,心中正默记着弹琴的指法,全神贯注中却猛地瞧见绿竺站在他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
一向机敏的他,这会儿竟不知所措,呆呆的。
“把你的手伸给我。”绿竺定定地盯着他,缓步走近,冷冷地道。
“手?”他带着不解,将手伸了出去,但当他意识到她的意图,想将手抽回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看见他拇指上的伤疤。
有了个伤疤,再加上他身上穿着这件马褂,此刻,她完全可以确定他是谁了。
他想努力对她微笑,但这会儿,完全笑不出来。
“我还以为只有赫麟会来这儿……”她呜咽道:“没想到,你也跟他一样!”
原来,她仍然把他当成大哥?
他该对她道出真相吗?可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无济于事。
如果他说自己是赫连,她也许只会气愤他今天的行为而已,但若说出自己是赫麟的事实,那么她会知道这段日子他都在欺骗她……
左右为难中,他惟有保持沉默,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的眸子,拚最后一丝希望乞求她的原谅。
但他隐约感到,外柔内刚的绿竺,不会再原谅他了。
“我不会嫁给一个到这种地方来的人。”果然,她狠心的判决微声传来,“幸好我们还没成亲……现在取消婚事还不算晚。”
“绿竺……”他嗫嚅着,伸出手去想触碰她,却被她拚命一挣,两人的距离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