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
穿在绣花针上的长长丝线猝然扯断,捻针的兰花指僵了一僵,帐里人慢慢放下绣花针,捡起断开的线头挽了个死结,语声还是含笑的:“楼里头待久了,打情骂俏哄人的话也听腻了,嬷嬷今儿这话可叫女儿听来新鲜!难不成,嬷嬷以为长使是打小被人唬大的,恫吓胁迫一番,这胆汁儿就得泛了苦?”话锋一顿,帐里人低下头去不知是在与谁说话,语气阴了几分,叫人听来浑身发寒,“桃儿妹妹,你与姐姐评个理,姐姐说的话可是不作数的?若不然,帐外那个为何总不放心,半夜上门催债,扰得咱们姐妹俩不能好好说说话儿……唉,瞧瞧,妹妹的嘴儿又噘起来了!”
心尖儿一抖,无涓怵惕不宁地瞪着微微飘动的帘帐,脚跟子悄悄往后移,没能唬到帐里人,她倒也识趣地往门外退去,嘴里头却还不忘暗示欠债人:“明儿个,姑女乃女乃焚香沐浴,等着你那喜事儿稳稳妥妥迎到门里去!”想要稳妥,自然得清了债,话儿含糊些,也免得捅破了窗纸,晾晒出见不得人的东西,心照不宣便是了!
后门轻悄悄开启,又悄然合上了门缝儿。打发了上门催债的,灵堂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光焰抖一抖,帐子里探出只白女敕女敕的纤手儿,撩了薄薄一层纱帐,里头的人儿也终于缓步走了出来,驻足香案前,看着无涓甩在地上的一件大氅,若有所思:一个满心往钱眼里钻的人,哪能顾得了其他?今夜她将一件大氅遗忘在此处,明日若是连女儿与嬷嬷的一丝情分也忘得一干二净,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一个冷了心肠的无情人,还来说旁人心肠太硬,可笑、可笑!
伊人独自站在香案前想了良久、良久。晚风徐来,轻轻牵起她身上一袭轻衣,衣袂绰约。她徐徐抬手,指尖微微点过眉梢,眉儿弯弯,左侧娥眉一点金粉花箔,灯下闪闪发亮,越发映衬得一张花容俏丽无双,眉眼风情、诱人之姿,自是妃色十四楼中长使姑娘——夜来香!
点过眉梢的指尖儿绕着鬓丝卷了几绺,她暗自酝酿盘算着什么,忽闻厅外“嘭”的一声,小楼临了胡同的那扇后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鬼手猛力推了一把,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很大的动静。一阵阴风旋入灵堂,吹起梁上片片白幡。她心头“突突”一跳,绮罗香袖蝶翼般骤然振动飞旋,拂灭烛光,疾步走出门外,反手往门闩上落了锁,锁紧了小楼后门,趁夜色沿胡同墙角隐了身形,悄然离去。
红楼里,灵堂之上,再无半点人影。
寂寥中,一阵阴风旋来,恰似从墙缝、地底冒出的风声呜呜作响,如凄恻的鬼哭之声!香案后头一层纱帐吹卷而起,一点火星迸溅,杆形烛台上灭了的一支蜡烛倏地燃亮,烛光幽幽,照着帘帐里一具开了盖的棺木,棺中躺着一个女子,身披桃色罗纱,发挽双髻,缀了两支桃花簪,阖目棺中,面容与长使惊人相似!
“桃花……”
帐里飘出轻轻叹息声。
一缕轻风拂过,烛台上,灯心毕剥微响,爆了几点灯花,光影摇曳,棺木底下突然冒出袅袅青烟,拖曳成一条长长的影子,一点点往棺中探去。
弊中遗骸断了的头颅与躯干已然拼接凑拢,颈项一圈红印,细看,竟是一针针细密缝合的桃红丝线!
一枚绣花针,遗弃棺中……
第六章闺房鬼来敲门(1)
从小楼里出来,走到胡同口,长使往后街一个角落招了招手。街角拐出一辆珠钿翠盖的马车,赶车的憨头憨脑、一身粗布衣衫,正是那日接司马流风去城外西郊的那个车把势!
“小姐,夜深了,回家歇息不?”驱车至胡同口,赶车的跳下车来,往车旁垫了张小板凳,两手搭在腰间系的一块巾帕上,反复擦干净了,这才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扶着长使踩了板凳登上马车。
“不!今晚我还想去一个地方!”长使搭着车把势的手背上了车,纤手儿并未从他的手背上挪开,只是轻轻搭在那里,凝目看一张憨憨的脸膛在夜色中也涨出些红来。
手背上一股奇妙的热流蹿来,烫到心口,烫红了脸膛,车把势用力点了点头,却有些口吃了:“成!小姐说什么,俺都、都都都照办就是!”
“瞧你,满头的汗,来,擦擦。”明知这憨汉子见了她就紧张得口吃,她偏就轻佻地撩逗人般捻了条香帕在他脸上轻轻地、慢慢地拭汗,吐气如兰,“把车往市井里赶,到了飘出花香的宅子,停一停。”
“是!”
如兰的芳香扑鼻而来,柔柔的香帕轻抚脸膛,憨汉子耳根子也滚烫发红,脸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是厉害了,擦是擦不净的。不等小姐催促,他便腾身跃上车辕,挥鞭赶车去。金科玉律也不及小姐口中之言!小姐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他从不多问一句,只须依言行事便是了!
蹄子裹了棉布的马儿在夜晚的街道上跑得飞快也闹不出多大动静,不须片刻,车把势已驱车来到了洛阳市井之中,街边还有一溜儿未经小贩收起的空摊子,市井里家家店铺均打了烊,黑黑的街面上见不着行人的影子,临着街心的一座大宅子夜里却也敞开了门户,门里阵阵花香飘出。车把势停了车,隔了一层帘子往车厢里唤一声:“小姐,花宅到了,俺扶您下车。”
车门帘一掀,赶车的扶小姐下车后,护着小姐往那大宅子门里头走。
宅子虽大,家徒四壁!除了那四堵墙,连个宅门都遭人砸坏,门板儿无人来扶,垫在地上成了踏板儿,两脚踩上去,咚咚响!这里可不就是那座鬼宅嘛!风流鬼宅,洛阳第一花匠的宅第。
没了主人的宅子,四堵墙里杂草丛生,值钱的美人花卉早已被人哄抢而空,独留一地未经修剪的花枝绿叶,随风飘着花香……
车把势进了宅子,不看那遍地繁花,却折了枝条抽着地面草丛,看丛中并无蛇蝎,这才侧了身子向后招一招手,望着紧随其后款款走来的一抹窈窕身姿,他满心满眼只有伊人的影子,已然无暇欣赏这满园的锦绣花团。
“没有主人精心照料,这园子里的花色大不如从前了!”长使伸手拨弄花丛,美目流波一转,瞅着身边人,幽幽问:“你看这园子里,繁花乱人眼,究竟是含苞的花骨朵最迷人,还是怒放的花簇最撩人?”雨露催开的花,怒放到极至的美,已然失了含苞时的青涩纯真。风月场中一场繁花宴,为何卖初夜的歌舞伎人总比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艳娘吃香十倍?喜新厌旧可是男人的通病?这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太多……
问了这番话,长使本以为这男人会与常人一般先看看丛中花色,比较一番,孰料,他只是直直盯着她,想也不想,答:“俺只觉得小姐是最好看的人!”
一根硬舌头蹦出来的话儿也是硬邦邦的,虽是这人的心里话,却丝毫没有情趣可言,她听了,如同嚼蜡!这憨汉子呵,倘若,他有这宅中主人一半的风流倜傥,能令她瞧着他时脸儿红心儿跳……或者,这宅中主人能有车把势十足十的忠心、死心塌地爱护于她,在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对外又能顶天立地闯一番大事业,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她……唉!唉!唉!世间哪有“十全十美”?不过是人心的欲念无穷无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