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怔怔地望着他,他眼中分明隐忍着痛楚,唇边却只是一点淡笑,不知为何,她的心口莫名地拧了一下,他为另一个女子伤情喷的血滴却点点烫到她的心口,此刻,她凝注着他的那种眼神,又有些微妙的变化。
第二章运匠心石成金(1)
回到慈恩寺,二人谁也不曾开口再说一句话,各自回了房。午膳过后,他在她的房外窗台上放了一套新衣,依然是她钟爱的雪色裙裳。
在房中沐浴后换了新衣,她却没有把原先穿的衣裙交人拿去洗,一个人坐在房中盯着那套衣裙上溅染的斑斑血渍出神片刻,突然觉得白白的缎面上沾的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朵朵红梅,鲜艳夺目。忍不住点下兰花指一遍遍地描过“红梅”,心中想着:这木头原是长了脑子的,只是不欲被人窥透内心,行事往往出人意料!
她以指尖反复描着溅衣的血渍,反复思量,终于下了决心——留在此地,看这个一品县令还能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叠了沾血的衣裙搁置一旁,抬头往窗外看,树梢上挂着参旗九星,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斜对面的净斋小窗中幽幽透出一点烛光……
翌日凌晨,念奴娇推开房门走出来,看到对面小窗中仍残留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空无人影,房外桃树林里一点绯色,忽隐忽现,那个名叫雨枫的绯衣少年正在林中练舞。她进入林子里看了一会,桃花红软中一袭绯衣上下翻旋,此人的基本功挺扎实,舞若翩鸿,但若与她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意兴阑珊地离开桃林,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这几日练泳练跑练刀法的几个人都起得很早,天没亮就出去了,练骑射的布家大少爷却打头一天起就不知去向,她只在梵刹前院看到那个叫色子的地痞混混卧在一棵香樟树下打盹。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嘴里头还哼着俚俗小曲,一只手拨弄着几颗色子,一只手紧攥着一叠银票。他这几日昼伏夜出,似是手气不差,捞回些本钱,养足了精神准备晚些再出去赌个尽兴。
这赌鬼简直无药可救!
她转个身往院子一侧的月牙门外走,门外猝然跳进来一个扎了红头绳的小女孩,手里拎个纸鸢兴冲冲地跑到香樟树下,格格笑唤:“色子哥哥快起来,陪红娃放风筝去!”
这女娃竟是那日当街玩杂耍攀竹竿的小艺人,今日她不与爷爷上街卖艺讨生计,倒是一人跑到此处唤色子哥哥陪她一道出去玩。
市井混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开朗愉悦的笑,拍了拍红娃的头,他一跃而起,使坏地抢了人家手中的纸鸢,大笑着往寺外跑。
一大一小两个人嬉闹追逐着跑远了。
念奴娇心中疑惑:那木头就这样放任着这些人,不闻不问的,又怎能在仅余的五日期限练出一支奇兵?真不知他三天两头往外跑究竟在忙些什么?她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寺院里高高的围墙,忽地皱眉——今日寺中和尚都聚在佛堂里做早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她为什么还往墙头上张望?旁人都能溜出去逛逛,自个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去散散心?今儿穿得一袭崭新体面的裙裳,何不去外城走走看看?转念间,人已朝着门口走去。
迈出门外,她抬眼就瞅到路经门外的一个小货郎正搁了货担子,坐在石阶上歇脚。见她从门里出来,小货郎摘了斗笠,抬头冲她一笑。
此人相貌极其平庸,走在大街上也不大会引人注目,念奴娇瞧着此人却颇觉眼熟,细细回想,此人不正是昨日站在如兖身侧的那位“唐大人”吗?狐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缓缓走下石阶,走到“唐大人”面前,冷着脸漠然道:“你家主子就这么沉不住气,昨日才见了面,今日就催人上门了?”
唐允今日如同转了性子,全然没了浮躁易怒之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右手平贴至左胸,躬身施礼,“公主殿下,老奴见驾来迟!”他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突耶国本土语言!
念奴娇猛然睁大了眼看着这位相貌平平的“唐大人”,万分吃惊,难道此人就是哈剌曾与她提过的内应:“聿叱达?”
“正是老奴!”
突耶暗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已然进入棋局,牵一发而动全局!
与此同时,宫中御花园里也摆开了棋局。
神龙天子坐在翠鸾亭中,正兴致不浅地与国丈对弈。
一张黑亮鉴人的黑晶片棋枰铺在白云石桌上,如兖夹指捻着紫坛中一粒黑色玛瑙棋子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神龙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一只手模到紫坛中,夹起一粒莹白的玉质棋子举在棋枰上方,思来想去,久久落不下棋子。
亭中一尊铜兽香炉,点着龙涎香,香雾袅袅,滴檐下几串金铃随风而荡,丁丁脆响,几帘青纱笼着小亭,柳烟般轻轻飘曳。亭外暖日融融,花香四溢,如兖半阖了眼帘,似是沉醉在如此静谧安逸的气氛中,欲慵然入睡。
神龙天子面色温润,眉目舒展,神思驰骋在棋局中。他走的这一局棋,顾全了大局,任由一些无关紧要的棋子被对方吃去,此刻,他在寻找棋盘中一个制衡点,先持平了两方势力,再渐渐削弱侵吞对方,以便扫平局中每一处威胁,进而独掌乾坤!但他发觉国丈摆的局是步步为营,每一粒棋子落下的点似乎蓄谋已久,一直在伺机而动,他一旦疏忽大意,将白子落错了一个点,便会陷入全局覆没的境地!
温和的脸色渐渐凝重,天子沉思良久,仍落不下手中那粒白子。国丈却如同老僧入定般阖目养神,天子略微抬头盯着他闭着的眼,手底下轻轻一动,竟把一粒黑子悄悄挪向一边,而后落下白子。
棋子“嗒”的一声,轻轻落在盘中,如兖似乎尚未察觉,仍静坐着不睁眼。这个城府极深的权臣只需睁眼一看,就会发觉自己精心布下的棋盘有异变,定然被人动了手脚,但,他偏就不睁眼。
天子一直盯着他的眼,见他眼皮覆盖下的眼珠子微动,心头便是一凛,急速探手将那粒黑子落回原位,捡回了白子搁回紫坛中。如兖睁开眼时,天子仍端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棋局却悬而未决。
恰在此时,一名太监跪至亭外,通报:“皇上,人镜大人到了。”
如兖立刻起身拱手,“皇上……”
天子摆了摆手,“爱卿莫急,朕秉持公心,唤了无忧来此与你说清那桩事,至于如何处置,朕自会定夺!”
如兖唯唯诺诺,坐了回去。
片刻之后,太监引领人镜大人来御花园见驾。
东方天宝一袭轻衣,含笑而来,入了亭,给皇上见礼。
神龙天子颔首一笑,一语切入正题:“无忧,今日早朝之时,国丈参了你一本,说你昨日不顾吾朝禁令礼法,私自闯入兵营,盗去了神策军三军统帅的印信,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昨日东门校场,如兖与唐允相互包庇,将所有事实推得一干二净;今日御花园中,东方天宝也如法炮制,“昨日臣在慈恩寺中训练六个布衣,无暇分身去闯兵营!”
天子转而望向国丈,“如爱卿可有反驳之词或证人证物?”
如兖尚未答话,东方天宝已长长叹了口气:“兵部隶属尚书省避辖,如大人想找人串供又有何难?神策军中丢失帅印,如大人难辞其咎!大人是怕担负失职之罪,才胡乱找个替罪羔羊吧?”